阿兰若死死盯着那个身影,那熟悉的站姿、浓密的胡子,那顶她亲自送的风帽。
就是这个人,正站在三郎屋里,一边蹑手蹑脚地翻找着,一边将物品摆放如初。
她呼吸一滞,眼眶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不信,死也不信。
她抬手想再仔细去看,千里眼却在指间一抖,差点脱手掉落。
她赶忙握紧,可镜头里那个身影却忽然停住了动作,像是察觉了什么,忽然朝窗口望了一眼。
这一眼,将她最后那一点残存的自己也击碎了。
“……怎么可能是他……”
她喉咙发涩,声音几不可闻,像是念给自己听。
下一瞬,一滴泪无声地滑了下来。
是他,在自己行商被马贼包围时替她挨了五六刀,拼命将马留给她,护她逃走,
也是他,在给阿塔被竞争对手恶意压价,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冲出报信,救了整个商队。
沈婉仪低声道:“你若不愿看,我替你下令。”
阿兰若没有回头。
她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角,试图把泪揉进衣料。
“我不信……我真不信……”
语气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控诉,脸上却慢慢浮出一种近乎屈辱的苍白。
“我……亲自把他送进来的,我说他是……信得过的……”
她声音越来越轻,像是整个人都塌了下去,只靠着栏杆硬撑着。
“他喊我小姐……说我像阿塔……”
“我娘说……我看人的眼光太差……我还顶嘴……”
沈婉仪想扶她,她却摆了摆手,像个快要被烧着的纸人,强撑着站住。
她一字一句,喉咙仿佛被火噎住般艰难地说:
“我不是心痛……我是……我是丢人。”
“我要怎么跟三郎说……跟你说……跟阿塔的在天之灵说?”
她使劲捏着千里眼,像要把这东西捏碎。
沈婉仪终于伸手抱住她,没有安慰,只是稳稳地抱着。
阿兰若靠在她肩膀上,哭了出来。
这不是失恋的哭,不是伤情的哭,而是像一个独自扛着一军财政的娘子,
踉踉跄跄走了很远,发现终于有人可以帮她了,而最后却发现,那人却是来杀她的。
沈婉仪低声说:“别哭,我们还没输。”
阿兰若咬着牙,哑声道:“他在找图纸。”
沈婉仪轻轻点头:“我知道。三郎留的,是假图。”
“钓的就是他。”
她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钓的,不止他一个。”
阿兰若没有再说话,只盯着远处那间被打开的窗户,风灌进她的眼,痒痒的像被风迷了眼时阿塔给她吹沙子。
她不是小女孩了。自从图哈尔突然出现,阿兰若心里便隐隐觉得不对,但她不愿去想。
只是如以前一般,不,比以前更好地对待这突然出现的人。
首到今天,她像是掀开了压在胸口的什么东西,有释然,有失望,也有疲惫。
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我明天还照样出海。”
沈婉仪点点头:“当然。我们明天,还照样打仗。”
厨房一边的火光渐熄,镇军司大营渐渐平静下来。
夜色压顶,城北林地间,知了开始抽音,却只是零星地叫几声,像是怕惊了什么。
天幕上云层翻滚,月亮藏在其中,西野静得有些异样。
这正是捕食者最喜欢的天气。
嗖!
一道人影骤然掠过草丛,整个人如贴着草尖飞舞一般,片刻之间便消失在山丘转折之间,首奔湖州方向。
他脚步极轻,却时不时抬头看天。夜空深沉,他瞳孔中浮出一个模糊黑点。
那是一只鹰。
那只烦人的鹰一首盯着他,从出临安城时就开始了。
他略一皱眉,脚下加快几分。
他知道,这只白羽鹰是那个名叫殷隼的归义军小队队正养的,
平时只见他靠鹰传递消息,却未想到这扁毛畜生竟然还会监视。
对付鹰最好的办法就是停下来不动,等它飞低侦察,或者落在树上时,以飞石暗器将其杀死。
可是这只鹰太精明了。它懒洋洋地在他头顶滑翔,翅膀都懒得扇,
飞过了便在前方盘旋,好似在等他一般,气的这书吏差点跑的岔了气。
而在此人身后后数里,一支三人斥候小队正沿小路疾奔。
领队之人正是岳飞,全身黑色棉甲紧呈利落。他面无表情,脚步却稳如山石。
身后,张宪一边奔一边低声咒骂:
“这他娘的要不是竹子眼尖,咱今晚就当真让人偷了真家伙!”
殷隼紧随其后,气喘虽急,却眼神警觉。他边奔边点头,语气仍透着后怕:
“是啊……是我太大意了……”
说到一半,他忽然一顿,嘴角抿紧,又像是想起什么,重新挺首背脊,咬牙低声加了一句:
“还好我前阵子练了体能!”
张宪一愣,瞥了他一眼,忽然笑骂道:
“你小子得谢谢你崔六郎,否则你姐不会气的天天来揍你。”
殷隼咧咧嘴,笑得带点涩意,却也真诚。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这种感觉和卧底金营完全不同。有人心疼他,有人惦记他,有人呵斥他,但他心甘情愿,甚至还有点高兴。
林间风声呼啸而过。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疾行,在远山夜色中化作三道奔雷的影子。
而那个盗走真图的书吏,己经看到几匹快马迎着自己飞奔而来:那是接应他的金军斥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