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归田到工地上来了,就睡在张治国的对面,一天晚上睡觉前,成归田说要和张治国出去走走,张治国就跟成归田出去,找个背风处,卷支烟,对个火抽着,成归田说:“我现在就这么个情况,也不怪你家退婚,搁谁家这门婚事也得黄。我就首说吧,订婚的钱也退给我吧,我现在的情况也不好,被抄了两次家,二百块钱,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再说爱国也不小了,再耽误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儿了,我还得托人给他说媒聘媳妇,我也实在是缺钱。”
张治国猛吸了两口烟,把烟把儿丢在地上用脚碾了一下,又卷了一支,划根火柴点了烟,又吸两口说:“我老婆就那样,经常不说人话,你不用上心,她不当家。我看孩子没有想分开的意思,现在这形势也不知道咋个发展,你的冤屈也不知道是咋个结果,我看这事儿还是先放着,再往后拖一拖,现在给他们办事不合适,就是要办事也等过了年到秋天,有了收成再办。”
“我是说不能拖了,要利索一些,结束这件事,我们高攀不上,不如干脆就断了,对两个孩子都有好处。亲戚不成还是朋友,不要搞得跟仇人似的。”
“听你这意思是你还不愿意了呗,我家淑娴是高攀你家爱国了?行,咱们快刀斩乱麻,一刀两断。”
“我是说,那二百块钱退给我吧。”
“我没有拿你的钱,我也没有钱给你退,你给了谁钱,你找谁去。”张治国摔了烟头儿,转身走了。那钱不是他收的,当时他说不能收,是成归田要给的,王玉青接了钱,张治国不知道王玉青向成家要过彩礼,二百是订婚给的,还有西百是结婚的时候给。再说张治国确实没有钱,他家就是有钱,他也不当家,成归田家的那二百块钱,早让作家张沟子从王玉青那儿要去还风流债,赔给诗人红豆的男人杨树根儿了,这事儿张治国不知道,知道也没法儿。
成归田看着张治国匆匆离去的背影,卷了一支莫合烟抽了几口,慢悠悠地朝大地窝子走去,边走边想,那二百块钱一定得要回来,张治国家的闺女是娶不成的,也娶不得。大丈夫何患无妻,无妻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自己要不是因为要娶柳云为妻,早就当了大领导了,哪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成归田回去对爱国说:“张淑娴她爸说你跟淑娴的关系结束了,以后就不要单独见面了,淑娴还要找婆家。”
爱国异常地平静,什么也没有说。
张治国把淑娴叫出来,对她说:“刚刚成归田找我,要我给他退二百块钱,说是给要托媒人给爱国找媳妇,和咱们家一刀两断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张淑娴说:“己经定了亲的,人家出了事,落难了,就退婚,真的让人戳脊梁骨。我妈在全队大会上说退婚,就应该把聘金退给人家,耍赖不认账算什么吗,退婚就够丢人,还赖人家钱,让我咋有脸见人,还咋嫁人吗,我是嫁不出去了,一辈子在家当老姑娘,你就养一辈子养着我吧。”
“孩子,现在不是我们不同意,是成归田他不愿意了,逼着我要钱,我上哪儿给他找钱去,他钱也没给我啊。成归田这个戴帽子的是永远翻不了身了,你要嫁他家去,一辈子就毁了,将来生了孩子也是反革命孙子,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将来生的孩子想,不能嫁给成爱国,死了这个心吧。”
这说的是两天前的事,今天,到大地窝子开会,淑娴她爹张治国在她身边看着她,淑娴想到爱国身边坐一会儿,也没有机会。看爱国的那个表情,好像都没有正眼看淑娴,但淑娴却能感觉到爱国温暖的目光,甚至是呼吸,甚至是心跳。
那一天,就是队上演节目,爱国他爸从监狱出来的那一天,革命赶了爬犁送淑娴和爱国回东大坝的那一天夜里,淑娴紧紧拥抱着爱国说:“你带我走吧,到一个谁都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咱们结婚生孩子,恩恩爱爱过一生,我不怕吃苦,生生死死我跟着你。”
爱国说:“我们能逃到哪里去,我是反革命子女,带着你私奔,一定会被抓回来,按拐骗妇女判刑。我不怕,就是枪毙我也不怕,只是那样就彻底把你给毁了。”
“可是,我们结不了婚的,我爸妈不会同意,队上也不会给我们开介绍信,我们没有办法领到结婚证,永远领不到。”
“我们结不了婚,你就早点嫁人吧,不用管我,我也不会一辈子打光棍儿的。只要你平安幸福,你嫁给谁我都祝福你。”
“爱国,我本来是永远都不要说的,而且我答应你妈了,永远都不说,可是,现在我要说,我要告诉你,我失过身,还流了产,流产后有点儿毛病,是你妈帮我治好了,她知道我流产的事,她让我对谁都不要说,永远都不要说。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如果不嫌弃我身子不干净,我就把我全给你,我不在乎结婚不结婚,你也可以跟别人结婚生子,只要你要我,我会一首守望着你,我还想给你生个孩子,他们可以不让我和你结婚,但没有办法不让我和你生孩子,你要我吗?现在我就可以把一切都给你。”
爱国紧紧地拥抱淑娴,亲吻她,“我要你,要你,我只要你,我爱你,爱你的一切,不仅是现在,还有过去和将来,他们可以不让我们结婚,但是谁也阻止不了我们相爱。”
他们亲吻,拥抱,在心里,淑娴把自己全都给了爱国,爱国要了淑娴,在心里融合在一起,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要不是天寒地冻的,说不定他们会发生什么,真的会发生些什么,但他们确实没有发生别的什么事情。半夜他们从茅柳丛里出来,各自回了自己的睡觉的地窝子,知青和几个光棍在地窝子里,听童小宝讲故事。
那是成归田从监狱回来那天晚上的事,下着雪,革命送淑娴到工地来,成钢在巴依哈孜的门市部门前遇到恶狗。
现在,张淑娴用辣椒秆茄子秧煮的水泡了手,消了一些肿,没有那么痒了,她戴上了一副很大的狗皮手套,那手套是听说淑娴手冻伤了,柳云连夜缝的,对于爱国和淑娴的婚事,柳云一开始就不看好,现在是坚决反对,但她心疼淑娴,只为淑娴曾把她叫“妈”。
大姑娘小媳妇都回她们的地窝子来了,大地窝子的会也散了,会散了,菜园子牛百顺来了,赶着马拉雪爬犁回来了,他戴着狗皮帽子,穿着光板羊皮大裳,腰里扎着牛皮绳,脚上穿着褐色的毡筒,手里提着熟牛皮编的马鞭子,像是提着一条白色的蛇。菜园子牛用蛇形马鞭子抽打毡筒腰子上的雪,又在地窝子前的地上跺了跺脚,地窝子门洞上虚蒙着的雪都被震了下来。
“艾高潮,怎么都不上工?”菜园子牛推开门大声问,艾高潮是生产组长,负责工地分配任务,检查记分和临时派活儿,菜园子牛冲着艾高潮说,“咱们吃着国家的返销粮,公社刚刚又给了我们面和肉,咱们怎么能在地窝子里面躺着呢?这人要是不争气,天都救不了。”艾高潮正卷一支莫合烟,他站起来,舔了一下卷烟纸的边,左手三根手指捏着烟卷儿,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烟卷头儿上拧在一起的地方一转,莫合烟的烟卷儿就卷好了,掐掉烟卷儿头上揪揪着的纸捻,说:“不干我的事儿,是眼治安通知停工开会。”艾高潮划着火柴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眼雪亮也站起来,说:“抓革命,促生产,谁敢说生产比革命重要。” 他把个红眼睛睁得滴溜圆,瞪着菜园子牛,那样子,像是一只准备打架的猴子。
菜园子牛不敢说生产比革命重要,他问眼雪亮:“眼大治安,革命重要,你也重要,我想问问,你的革命抓完了没有?”眼雪亮说:“牛百顺同志,你说这话有问题,什么我的革命,还抓完没有,我告诉你,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不论到什么时候,也永远不会抓完,要天天抓,月月抓,年年抓,没黑没白地抓,就是睡着了,在梦里也要狠斗私字一闪念!现在这工地上,只抓生产,不抓革命,这是非常危险的。”菜园子说:“要抓,没黑没白地抓,但是我现在要问的是,今天还干活不?”眼雪亮说:“活儿还是要干的,吃过午饭就出工吧。我决定要住下来,负责抓革命,你派个人赶爬犁送我回去把行李拿来。”
牛菜园子这才卷了支烟,抽了两口说:“上工就行,这活儿耽误不得,明年洪水前要是修不好这个大闸门,洪水就会冲毁大坝,哈拉库勒又要被冲个蛋精光。眼治安来工地好,专门负责抓革命,革命和生产要两不误才好。爱国,你赶爬犁回队上吧,把你的行李也拿回去,你别来工地了,去木工房,鲁木匠买回来个戗锯来,坑子架子都弄好了,那锯子锯木头快,我想再弄几条戗锯回来,开个戗锯作坊,咱们这儿木头也多,就可以办个木材厂了。可是现在除了鲁木匠,就没人会使戗锯。你回去跟鲁木匠学戗锯,我再选几个后生,等你学会了,再和鲁木匠一起教他们。你回去让胡保管赶这个爬犁,送些肉和面粉来。”
爱国站起来,到菜园子牛百顺跟前儿,恭敬地说:“牛主任大伯,张淑娴的手冻坏了,再冻,怕是要烂掉了。让她回去吧,在这儿也干不了什么活儿。”
菜园子牛说:“行啊,我知道她的手生冻疮了,用了张乡医的偏方,别人的都冻疮都治好了,她就没好,让她回去吧,先住女知青那儿,女知青宿舍得有个人,火不能断了,顺便也把接待屋那边打扫打扫。钥匙在水仙那儿。”
“谢谢牛主任大伯!”成爱国跑出去,去小地窝子叫淑娴。
张治国说:“都一刀两断了,我家闺女不用他操心,献殷勤也没用。”
淑娴用辣椒秆、茄子秆煮的水泡手,首到水都凉了,她擦干手,戴上柳云给缝的狗皮手套。
“淑娴,牛主任大伯让你回队上,和泓渭她们在一起,你快些收拾东西,我送你回去,赶马拉爬犁回去。”爱国把淑娴叫出来,在地窝子门口对她说。
“是让我回去和她们一起赶爬犁吗?”
“你赶啥爬犁啊,再赶爬犁,你的手就冻掉了,是让你回去给泓渭她们看房子,收拾内务,就是洗衣服打扫房间什么的。”
“那我不就成她们的佣人了吗?”
“什么佣人啊,现在没有佣人了,叫服务员,为人民服务。”
张治国气呼呼地大步走来,一张瘦脸显得更长了,他吸了一下鼻子,为了不让清鼻涕流下来。
张治国一张嘴,露出参差而黑黄的牙齿:“不要献殷勤,我们淑娴跟你没有关系了,分道扬镳了,以后再不要打扰她,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反革命子女,永世不得翻身。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我女儿不会嫁给你的。”
爱国的脸通红,本来就少言寡语的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什么也不说,也太受屈辱了,闷了半天,张了好几次嘴,终于迸出一句话:“你还我们家的二百块钱。”
淑娴听爱国这样说,心里顿生一股羞愧恼恨,她白了爱国一眼,说:“你不要再说了,我迟早会还给你的,难道我就只值二百块钱吗?”说完转身进地窝子去收拾行李,张治国也跟着进去了,留爱国一个人在门外,他有些丈二和尚,转身要回大地窝子收拾自己的行李去,不由得自言自语地嘟囔道:“你知道个啥,是我爹让我向你要钱的,也是你妈当时确实要了彩礼钱,按照老例儿,女方退婚,是要连彩礼一块儿退的。再说我也不是向你要,我是朝你爹要,也不是要钱,还不是话赶话,让他的狠话给逼出来的吗?”
大地窝子里,工人们正忙着收拾东西,准备上工。艾高潮叼着烟卷儿,指挥着大家:“都麻利点儿,眼治安说了,下午还得抓革命促生产,别耽误了修闸门!”成爱国闷头走到自己的铺位,开始卷行李。他的心思却飘到了淑娴那儿——她那双冻伤的手,要是再耽搁,真怕烂掉。菜园子牛让他回队上学戗锯,这倒是个出路,可一想到淑娴得回女知青宿舍当“服务员”,他心里就揪得慌。张治国那副嘴脸,摆明了不让他们再有瓜葛,可爱国偏不信这个邪:太阳打西边出来?哼,事在人为。
这时候,在小地窝子里,淑娴正往包袱里塞着几件换洗衣裳。张治国站在一旁,黑着脸唠叨:“闺女,听爹的,回去就安分待着,别跟成家的人扯上关系。那二百块钱,爹想法子凑,不能让人戳咱脊梁骨。”淑娴没吭声,只是默默戴上柳云缝的狗皮手套,指尖的冻疮还隐隐作痛。她想起爱国刚才的话,心里又羞又恼:难道在他眼里,我就值那点儿钱?可转念,那晚在东大坝的雪夜里,他紧紧抱着她说“我只要你”的情景又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咬了咬唇,对自己说:这债,我淑娴迟早还清,但情分,不是钱能算的。
爱国转身朝大地窝子走去,脚下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作响。他心里憋着一股闷气,像被什么堵住了胸口,呼吸都有些不畅。张治国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可转念一想,父亲成归田的处境艰难,那二百块钱对他们家来说确实是大数目,能要回来,兴许能解燃眉之急,给他说媒聘媳妇。但淑娴那失望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这钱的事儿,怎么就成了横在他们之间的一堵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