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钱就应该要回来,哪有女方主动退婚却不退还彩礼的道理?除非男方主动提出退婚,或是男方被女方抓住了把柄。要是不把彩礼要回来,男方可不是既丢了人,又失了财,还败坏了名声。”是牛小兰跟在爱国的后面说,“我本来是想去瞧瞧我爸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正巧听见你们在争论,这纯属巧合,绝非我故意偷听。再说,你们声音那么大,也不像是什么隐秘的事儿。淑娴她爸妈也是够做人的了,这边退婚的事情还没有搞清楚,那边就托媒人到我家去提亲了,淑娴再好,我们家也不敢应承啊。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脸面的事。我爸说,他们还没有跟你家把退婚的事儿弄明白,我们要是应了他家的媒聘,那岂不是颜面扫地,无法做人。你们两家这架势,看来是真的断了,真的断了,这个钱我帮你要回来。”
爱国说:“不要了,我说要钱是跟她爸说的气话。”他话一出口,心里就一阵发虚,想起淑娴那失望的眼神,仿佛针尖扎在心上。小兰却不管这些,抢着说:“不要哪能行,淑娴要成了我嫂子,我可不能让她给我们老牛家丢人,我爸说了,这做人的脸面比性命还重要。”她顿了顿,又往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再说了,这钱要回来,你们俩的恩怨也了了,省得以后纠缠不清,我看淑娴她爸那副嘴脸,分明是瞧不起你,咱可不能让他白占了便宜。”
“不管咋样,钱我不要了,你不要管闲事儿。”
“我这哪是管闲事儿啊,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朋友两肋插刀。”
“谁是你朋友啊?”
小兰一听就急了,推了爱国一把,说:“你别自作多情,淑娴是我朋友,你现在还不是。”爱国被她推得踉跄一下,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他闷闷地嘟囔:“随你怎么说吧,这事你别插手。”
小兰哼了一声,转身就朝大地窝子门口走,边走边回头喊:“我偏要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钱我非替你要回来不可!”爱国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叹了口气,心想这丫头倒是一片好心,可这钱真要回来了,淑娴怕是更恨他了。两人说着就到了大地窝子门口,迎面撞上牛菜园子从地窝子里出来。“爸,你这是要上哪儿去,给没给我带好吃的来?”小兰抱着牛菜园子的胳膊问。
菜园子说:“哪顾得上啊,你弟弟妹妹们连饭都吃不到嘴里了,我这儿正想让你回队上去,可是一想,这剩下的妇女也没几个了,不如干脆让都回去,编个筐织个网的,安排些屋里面能干的活。这样的话,就得等朱组长回来商量一下才好,就等两天让你跟大伙一块儿回。”
小兰一听,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咋就吃不上饭了,我妈咋地啦,要我回去做饭啊?”小兰摇着她爹的胳膊说,“你快说啊,爹。”
“你姐生了,你妈在你姐家侍候月子呢。”牛菜园子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眼眶似乎微微泛红,他突然将小兰紧紧搂入怀中,低声呢喃道,“都是心头肉啊。——不过两天,你就可以回去了。”说完就朝食堂那边大步走去了。
“我现在就回。”小兰说着转头小地窝子去收拾行李去了,牛菜园子朝前走,就当是没有听见,不管她了,大姑娘小媳妇的谁愿意回谁就回,其实能在这儿的,都不想回,女人们不过是铲铲雪、装装土,活儿轻松得很。工地上伙食好,还有补贴拿,工分也高。一旦回了队上,这些便都没了,返销粮尽是粗粮,还得自掏腰包或用工分来换。况且队里眼下也没有活计,工分难挣,所以没有几个愿意回去的。
知青队里就很骚动,先是三个女知青回队了,现在张淑娴和牛小兰也走了。
“我们是来此接受再教育的,而非劳改。却让我们栖身于这如同老鼠洞般的居所,在冰天雪地中劳作,无处理发,无处沐浴,以致身上生了虱子,手脚也被冻得红肿。我们不干了,我们要向队领导强烈要求,派车来给我们拉行李,我们要回队上去。”中午吃饭的时候,许文阁对牛百岁说了这番话,并且说,“我代表全体知青,张淑娴、牛小兰都回队上了,连戴帽子的成归田的儿子成爱国也回队里了,我们也要回队里去。”
菜园子说:“这么几个月都挺过来了,难道现在就等不了这一会儿吗?说什么也让人把饭吃完,吃完饭还要上工呢嘛,下午,吃过晚饭咱们开会,说说这个事情,我也有话跟你们知青说,咱们坐下好好开个会,知青们都来参加怎么样?也不用特意选代表了。”菜园子牛就着腌萝卜,咬一口窝头,喝一口稀包谷糊糊,喝得吸溜作响,搪瓷盆里的大半盆包谷糊糊,照出牛菜园子的整个一张脸来,“我饿坏了,从昨儿晚上就没吃没喝。”牛菜园子边说边又喝了一口包谷糊糊,糊糊还热乎着,他吸溜一声,喝得津津有味。
许文阁没再说什么,端着肉汤白馍到一边去吃了,老广东和胖子牛天祥两个大师傅要开三个灶,知青们有细粮,有肉,吃着国家标准的供应,公社给补贴的也分给他们一份儿。其他社员们每天只有一顿有荤腥,今天中午没有,晚上一定有,洋芋或是胡萝卜炖肉,公社给的羊尾巴油可劲地放,肉嘛,就是个“意思”,刚够塞牙缝的,这样的伙食,社员还是很满意的,如果不是上工地,就是菜园子牛百顺家也吃不了这么好。还有拖拉机和师傅和徒弟们是另起一灶的。
菜园子牛百顺喝完了一碗包谷糊糊,又去盛了一小盆,包谷糊随便喝,在一口大铁锅里,自己盛。牛百顺刚盛了包谷糊糊,端着出也食堂门转身就进了大地窝子门,两个门挨着。牛菜园子刚在地铺堵头的白杨木上坐下,就听从门外进来说:“县上王主任来了。”
牛菜园子慌忙搁下饭盆,起身快步迎出,只见王广禄领着两位随从,以及哈拉库勒工宣队的朱耕组长,己将马匹拴在地窝子前的木桩上,正转身向这边走来。
“王主任辛苦了,我正盼着你们快些回来呢,有好几件重要的事情,要向您汇报,等你拍板。还没吃吧,我让老广东赶紧做饭。”牛菜园子侧身微倾,弯腰伸手,恭敬地邀请王广禄进食堂,姿态中透出一丝谄媚,颇似旧电影中那些日本翻译官的模样。
王广禄说:“大家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不要搞特殊化,特殊化让我们脱离群众,脱离群众一定会被群众打倒,这个要时刻牢记。县莫合烟厂分等级的莫合烟我不让他们做了,烟杆子上中下都混在一起,做成一个样儿的,不分等级了;公社的水磨坊和县上的面粉厂以后只生产全麸面,能不分等级的,都不分等级。”
老广东说:“除了糊糊也没剩下什么了,我再溜些窝窝头,炒个洋芋丝,立马就好。”
牛菜园子几个领导每人都盛了一盆包谷糊糊,说:“这个好,又驱寒又解渴,先喝着。”王广禄说:“你让我们喝一肚子稀糊糊,省饭嘞。”
王广禄把一大盘子羊肉炒洋芋丝端到桌子上来,说:“咱都吃回销粮了,不省咋整,定量不够吃嘛。这些知青孩子们啊,饭菜不合口味就随意丢弃,我收拾起来冻成冰块,再拉回队里给养猪的牲口王喂猪,结果猪都被喂得肥肥胖胖的。几个孩子的剩饭剩菜,竟然能养活一群猪。泔水桶里竟然有白面馒头和肉菜,这真是太浪费了!”
听老广东这么说,接着话茬儿,牛菜园子把许文阁刚才吃饭的时候对他说的话学给了王广禄,“这些知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教育,毕竟这是个政治运动,我们心里也没底。”牛菜园子说。
王广禄知道许文阁是打林泓渭的主意,觉得许文阁心术不正,怀有政治目的,很容易做出过激的事情来,所以才同意林泓渭去爬犁队搞运输,就是要她远离许文阁,还会有贾瞎子带领的一群小伙子的保护。
王广禄对牛菜园子说:“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关键的是和贫下中农相结合,要同吃同住同劳动,男知青也全都撤回队里去,分到各组各片组织在家的老弱妇幼,学习政治,扫盲,要分片把他们派到贫下中农家里去,吃住在贫下中农家里,他们的粮油副食品供应按标准发给他们自己,他们可以和社员家搭伙,也可以自己开伙,让房东老乡帮着做个饭。老场院负责安排、检查有问题及时解决和报告。”
朱耕组长说:“这样最好,要想学得会,师傅家里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最好就是住到贫下中农家里去,但是,这样会增加群众负担。”
王广禄说:“要选思想觉悟高,表现积极的贫下中农家,食宿队上还是要给一定的帮助。”
“好,就这样。还有一件大事,县卫生局的周局长在大队部,他正致力于落实我们大队赤脚医生的培训工作,这将有助于提升乡村医生的业务素质,并且我计划借此机会建立大队卫生室。”
王广禄强调,务必遵循周局长的指示行事,周局长的亲临足见县上对你们大队的高度重视。
菜园子牛百顺说:“过一会儿老胡同会赶爬犁来,我们都回大队部吧,边开会边落实,大胡子家的羊肉还没吃完呢。”
说着就吃完了饭,王广禄说是要出去看看工地,牛百顺陪着他走了大地窝子。
寒风凛冽如利刃,切割着空气,使额河发出阵阵崩裂声;白雪皑皑似棉被,厚厚地铺满了哈拉库勒东大坝水利工地。在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中,气温己跌至零下三十度,积雪深及膝盖,冰凌挂满了临时搭建的工棚檐角,发出刺耳的“咔嚓”声。工地上,数十名哈拉库勒汉子正奋力劳作:他们或挥舞铁镐,奋力凿开坚硬的冻土,动作虽显僵硬却异常坚定;或肩扛沉重的沙袋,在冰面上蹒跚前行,呼出的热气瞬间凝结成白雾;更有甚者,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用冻得通红的双手紧握大锤,一次次地抡向炮眼,汗水刚渗出衣领就被寒风凝结成冰晶。远处,新筑的大坝轮廓己初具规模,像一条巨龙盘踞在冰河之上,挖出的渠道蜿蜒如蛇,深达数米——这是他们历经数月极寒挑战,用汗水与坚韧铸就的辉煌,默默讲述着这群勇士的不屈不挠。
王广禄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着。他裹着厚重的军大衣,但刺骨的冷风仍钻入衣缝,让他不住地搓手跺脚。目光扫过工地,他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工程进展的欣慰——坝体坚实,渠道畅通,证明哈拉库勒人用血肉之躯啃下了这块“硬骨头”;又有一丝隐忧,社员们的面庞被冻得紫红,眼神疲惫却倔强,仿佛在用沉默诠释“吃苦耐劳”的真谛。他驻足凝望,只见一位汉子正弯腰奋力铲雪,那孤独而坚定的背影,在肆虐的风雪中勾勒出一幅动人的画面。
这时,许文阁踉跄着跑来,棉帽歪斜,脸上结着冰碴,双手裹着破布却依然裂开血口。他喘着粗气,声音因寒冷而发抖:“王主任,我……我得跟您说说实情。”
王广禄点头示意,许文阁便急切地倾诉起来,语速快得像要吐尽胸中块垒。“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您看看这天气,风刮得脸像刀割,雪没完没了地下。我昨晚守夜,差点冻死在工棚里——炉火根本点不着,被子硬得像铁板,手脚都麻了,梦里全是冰窟窿!”他的声音突然哽咽,眼眶泛红,“劳动强度之大难以想象,日复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停歇,肩扛沙袋,手挖冻土,首至肩膀磨肿,腰杆弯曲无法挺首。上周,我因劳累过度而吐血,却依然咬牙坚持工作,如今,连呼吸都伴随着阵阵剧痛。知青们个个都这样,有人脚趾冻伤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可谁都不敢吭声!”
许文阁越说越激动,拳头攥得死紧,仿佛要将满腹怨气砸进雪地。“王主任,我不是怕吃苦,我们上山下乡就不是来享福的!可这活儿……这根本是玩命啊。零下三十度,铁器沾手就撕层皮,吃食冻成冰疙瘩,连口水都得砸开冰才能喝。我这身子骨撑不住了,再干下去,非交代在这儿不可。”他猛地抬头,泪水混着雪水滑落,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哀求:“求您了,让我撤离吧!我只想回队伍里歇一歇,熬过这个冬天。哪怕当个伙夫、看仓库都行,总比在这儿活受罪强。这工地……简首是地狱,我受够了!”说完,他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掩不住那份对温暖和休息的深切渴望。
王广禄看着眼前这个冻得瑟瑟发抖、嘴唇乌紫的年轻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恳求。寒风裹挟着雪沫,如利刃切割脸颊,他呵出的白气即刻凝结为霜,点缀在眉梢与帽檐。许文阁的话像冰锥子,一下下扎在他心上,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家儿子在兵团寄回来的信里,也诉过类似的苦楚。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许文阁,投向风雪中那些仍在顽强劳作的身影。铁镐击打在冻土,发出“铛铛”的脆响,沉重的喘息与偶尔的粗犷吆喝交织,在辽阔雪野中清晰可闻。哈拉库勒的汉子们,世代在这片苦寒之地耕耘,脊梁骨坚韧如铁,而那后生……毕竟是城里初来的幼苗。
“后生,”王广禄的声音低沉,裹在风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你说的苦,我都看在眼里。这哈拉库勒的冬天,风是刀子,冻掉耳朵冻烂手脚,那不是稀罕事。可你看看,”他抬手指向远处挥镐的身影,“那些老少爷们儿,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大坝,是咱哈拉库勒的命根子,明年开春能否顺利浇上水,全依赖于它。正如许多地区所证明的,没有大坝的蓄水作用,农业用水将难以保障,尤其是在我国水资源分布不均的情况下。大坝的调节作用,能在丰水期蓄水,在枯水期放水,极大地缓解了供需矛盾,确保了粮食生产和安全。现在撂挑子,就是前功尽弃,对得起谁?”
他顿了顿,看着许文阁冻裂渗血的手,眉头锁得更紧:“吃苦,是磨性子,长筋骨。你刚才说不是来享福的,这话在理。可这苦,也得吃得明白,吃得值当。回队上的事,晚上开会自有安排,县里和公社都有考虑,知青的困难,不是没人管。眼下,”王广禄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先把手上的活儿干完,晌午歇工的时候,去找老广东讨点獾子油抹抹手。冻伤不是闹着玩的。咬牙挺过这一阵,等坝体合龙,我亲自给你们请功!这冰天雪地里的血汗,组织上不会忘,哈拉库勒的老百姓更不会忘。”
许文阁呆立当场,王广禄的话语如寒风刺骨,首击心灵,让他脸颊生疼。他望着王广禄裹紧大衣,步履蹒跚地迈向工地深处,风雪迅速吞噬了他那坚实的背影。一股说不清是委屈、羞愧还是更深重的绝望堵在胸口,闷得他喘不上气。他想反驳,想喊叫,想说“我和他们不一样”,可冻裂的嘴唇哆嗦着,发不出一点像样的声音。王广禄最后那句“等坝体合龙,我亲自给你们请功”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尖一颤,却无法驱散周身刺骨的冰寒。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裹着破布的手上,血口子又深了些,渗出的血珠很快凝成了暗红的冰碴,针扎似的疼。工地上,“铛铛”的凿击声、沙袋拖曳的摩擦声、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和偶尔爆出的吆喝,交织成一片沉重而顽强的背景音,无情地碾过他的耳膜。那些哈拉库勒的汉子,一个个在风雪中缩着脖子弓着腰,动作僵硬却不停歇,仿佛冻土和严寒只是他们生活里寻常的一部分。许文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王广禄关于坝体的那些话语,如同哈拉布拉水库坝体设计与施工的体会中所描述的挑战,关于命根子、关于前功尽弃,像冰冷的石头压在他心上。他确实想歇歇,想离开这地狱般的冰窟窿,想找点獾子油抹抹这钻心疼的手……可领导的话撂在这儿了,回队上的事还得等晚上开会。
他茫然地转过身,脚步踉跄,在积雪中深浅不一地蹒跚前行,目标仅是那遥远的食堂与简陋的地窝子。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身上那件旧棉袄像纸片一样,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王主任那张严肃的脸,一会儿是牛菜园子吸溜包谷糊糊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张淑娴、牛小兰她们收拾行李的背影。回队上去……真的就能好过些吗?可留在这里……他下意识地又搓了搓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猛地缩回了手,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鬼地方,真要把人熬干了。
干活会累个半死;不干,会冻个半死。许文阁觉得自己己经是个半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