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顺她爸朴正东从地窝子里出来，揉着通红的眼睛，“胡大队长早。”
朴正东走到大胡子面前，毕恭毕敬地。
成钢赶紧去搬两只小板凳来，放在门口的大树墩子旁边，大树墩子是发洪水时冲过来的，成钢的两个哥哥就和小公牛一起把它拖到家门口来了，本来想劈了当柴烧，成钢爸说，就放在门口，坐旁边喝茶聊天挺好的。
朴正东指着树墩子说：“队长您坐。”
大胡子队长说：“不坐了，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找贾瞎子领口粮和锅碗盆瓢的，还有衣服被褥，县上给的救灾物资还有一些，有啥就领点儿啥回来。暂时就在老成家住着吧，我看你就在这旁边挖地窝子。老成家爷仨帮你，队上给记工分，我今天派大车去拉木料，正好冯瞎子在，伐树现在要经过他开条子。”
冯瞎子是林场的护林员，眼睛好着呢，外号叫瞎子。农牧民砍树盖房子或棚圈的，他从跟前过，常常看不见，经常被领导骂：“你是瞎子吗？”所以就得了这么个外号。他也不是看不见，主要是怕得罪人多了，被暗算。像在树林子里拉泼屎的工夫，骑的马拴在树上被人给解开赶跑了；像走家户门前，突然就窜出一条狗来，吓他一激灵；像带的水被人换成了尿……
类似的事儿出过不少。
说着，成钢爸也从地窝子里出来了，“老胡，坐嘛，一会一块儿吃饭。”成钢爸跟大胡子队长打招呼，大胡子说：“不用了，你帮这个朝鲜老乡把地窝子盖好，我来喝酒。”
朴正东说：“谢谢胡大队长的关心，又有老成大哥，回到哈拉库勒，感觉是回到家了。”
“哈拉库勒本来就是你的家，再不敢往别处乱跑了。”大胡子说完哈哈笑着走了。
门前那块碱滩对面的李编筐家响起喝粥交响乐的时候，成钢家也开饭了，成钢家和姬顺家一起，也坐在门前，把桌子凳子都搬出来，外面敞亮。早饭是窝头，玉米粥，咸萝卜还有昨晚剩下的熬鱼。
正在吃饭，玉莺儿来了，成钢妈让她吃饭，她也没客气，坐下来就吃。她爹去公社了，公社要成立拖拉机站，让他先去上班，说是可能要当副站长。玉莺妈早上不起床，玉莺也没有做早饭，反正中午学校管饭，还管饱。
成钢妈说：“正长身体，不吃早饭不行，以后你妈不做饭，你就来这儿吃，从前你爹不在家的时候你还在这儿住呢，就还跟从前一样。”玉莺儿笑了，说：“亲妈，您家像食堂。”玉莹儿不喜欢叫“干妈”，她喜欢水，对那个干字就有些反感，以至于对于同字不同音的“干”也不喜欢，不喜欢干部，不喜欢干活儿，干部她叫“巴斯达克”，干活儿她叫工作或劳动。“干妈”她就干脆叫“亲妈”了。
以前都是把柳云首接叫“妈”，现在她“妈”来了，为了区别，她就把柳云叫“亲妈”。姬顺看着玉莺儿，想说什么，又没说，她笑了笑。
成钢妈说：“吃饭的人多，干活儿的人就多，是好事。”
成钢说：“毛主席教导我们：‘除了党的领导之外，六亿人口是一个决定的因素。人多议论多，热气高，干劲大。从来也没有看见人民群众像现在这样精神振奋，斗志昂扬，意气风发。’”老师昨天布置的作业就是背这段语录，成钢背下来了。玉莺儿说：“我忘了，我还不会背，老师又要刮我胡子了。”
姬顺说玉莺：“你哪有胡子可刮啊？”大家都笑了，在哈拉库勒，“刮胡子”是批评、责备、训斥的意思。玉莺儿说姬顺：“你都半年没有上学了，小心自己被刮胡子吧。”
墩子和急粥，还有急粥的妹妹们在大草圈子那儿等着成钢他们，他们到了，贾瞎子的大车也套好了，他们就坐上大车去学校。到村口，牛家的姊妹几个在路边等着坐车，他们是老六豪强，十三岁；双胞胎作强和勉强，八岁；三闺女牛竹和小闺女牛菊，一个十岁一个六岁，牛家的这五个孩子都在上学，另外五个都大了，不上学了。牛家的老二儿子牛刚强也在，他要坐车去大队部，大队成立了民兵连，他当连长了。牛刚强高个子，浓眉大眼高鼻梁，紫红的脸膛，还不到十八岁，己经染上了戈壁汉子的沧桑。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大漠沙哑和豪放。他唱歌很好听，还到学校教学生唱歌呢，他教的是《学习雷锋好榜样》。晓露老师说：“牛连长，给大家唱个歌吧。”牛刚强在车上挺一挺身子，伸了伸脖子就唱起来——
学习雷锋好榜样
忠于革命忠于党
爱憎分明不忘本
立场坚定斗志强
立场坚定斗志强！
学习雷锋好榜样
艰苦朴素永不忘
愿做革命的螺丝钉
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
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
……
学生们也跟着一起唱，马蹄嗒嗒，车轮滚滚，蓝天白云下，路的两旁是碧绿的白菜萝卜，湿漉漉的落叶渲染着秋凉。
一到学校，姬顺就有些害怕，她不敢进教室，成钢说：“我带你去见文老师。”姬顺点点头，跟在成钢后面进了文老师的办公室。
“朴姬顺，你回来了。这么久去哪里了？”文老师笑着问姬顺，姬顺低着头。成钢说：“她们家走亲戚去了。”
文老师说：“先回教室去吧。”
“文老师，还让姬顺和我同桌吧，我可以给她补课。”
文老师说：“先回教室等着。”
成钢拉着姬顺回教室去，姬顺说：“吓死我了。”
姬顺没有被文老师刮胡子，但要求她一星期之内必须把大家学过的语录全都背熟。全校背语录，各年级的内容都一样，暂时，姬顺不存在跟不上课的问题。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怕跟不上课，成钢对她说：“逃洪水来着，我们也没学多少，有不会的我教你。”
到了教室，同学们就嚷嚷起来，“朴姬顺回来了，朴姬顺逃跑了。”
文老师走进来，手里拿着烟袋，大家就安静了。
文老师说：“别瞎喊，朴姬顺没有逃跑，她是走亲戚去了，回来了，我就不介绍了，又有不少新同学，你们就自己认识吧。”文老师向教室扫视一遍，说：“杨俭，你去和牛豪强坐同桌，朴姬顺你和成钢坐，让他给你好好补补课。”姬顺走到成钢旁边，杨俭好不情愿地站起来，收拾了书包去和牛豪强坐。
牛豪强瞪了杨俭一眼，“哼，你小心点儿。”杨俭也瞪牛豪强一眼，坐下了。好在桌子长，两人并不紧挨着。
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姬顺家的地窝子开挖了，在成钢家和玉莺儿家的中间。“以前是老乡，现在是邻居，还是同桌，以后还能是啥？”玉莺儿心想，“石头哥以后心里想的可就不只是……”她脸红了心跳了，“胡想啥呢，不知羞么？”
玉莺儿对成钢说：“石头哥，吃完饭去墩子家写作业，我来叫你，姬顺姐，我回家了。”说着就摆摆手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