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家小孙女凤儿的降临,似一颗石子猛然投入平静湖面,激起的涟漪无情打破了家中原有的宁静,也彻底扭转了我的生活轨迹。我毫无招架之力,像一只被遗弃的雏鸟,硬生生地从大妈大伯温暖的房间被“驱逐”出来,满心都是委屈与茫然,被迫搬进了瞎眼奶奶那略显阴森的茅草房。屋内,一张宽大却冰冷得像块石板的土炕横在中央,仿佛在宣告着生活的艰难。我和阿婆挤在这土炕上,同盖着一床破旧得好似轻轻一扯就会化为碎片的薄被,那床被子就如同一位风烛残年、气息奄奄的老人,每一寸棉絮都在低诉着岁月的沧桑。夜里,寒风从茅草的缝隙中钻进来,我紧紧依偎在阿婆身旁,试图从她那瘦骨嶙峋的身体上获取哪怕一丝温暖,黑暗中,泪水悄然滑落,浸湿了破旧的枕头,我满心困惑,为何生活的改变如此猝不及防 。
牛栏蒸腾的草料酸气裹挟着茅檐,每日黄昏都将天空晕染成青黄色,透着几分压抑。土炕上升起的烟火气,日复一日,悄然熏黑了我的童年,却也在不经意间,为我与阿婆的相依生活添上了一抹别样的色彩。
这是一座六间的茅草房,格局简单,寒酸尽显。其中两间勉强住人,昏暗又狭小,余下西间被改造成牛圈,生产队里那七八头牛便成了这里的常住“居民”。牛儿们或站或卧,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叫声,为这个贫困的院落增添了几分嘈杂。我唤这瞎眼奶奶作阿婆,她虽与我并无血缘之亲,可在那段暗无天日的艰难岁月里,却如同一束暖阳,给了我无尽的温暖与爱。
每当回忆起山里的阿婆,我的心便仿佛被一只无形且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痛意瞬间蔓延至全身。阿婆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补了又补的粗布衣裳,每一个补丁都像是生活留下的印记,密密麻麻,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她的两鬓,发丝凌乱地垂落着,毫无生气,像是被岁月抽干了活力;瘪下去的双腮,深陷的轮廓里写满了沧桑,那是生活无数次的打击与磨难留下的痕迹;古铜色的脸庞,犹如被岁月雕刻过的老树皮,沟壑纵横交错,每一道纹路都填满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她的双手,粗糙干裂得好似寒冬里皲裂的土地,布满的老茧和深浅不一的伤痕,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勋章,每次触碰到,都似能感受到生活无情鞭笞的力量 ,也是岁月沧桑的无言见证。阿婆的补丁围裙在灶火前晃动时,我总疑心是蝴蝶在暮色里扑簌——她襟前那块菱形补丁原是靛蓝的,如今褪作月白,针脚却仍倔强地支棱着,像要抓住最后一线天光。即便双目失明己有二十多个年头,她也从未向生活低头,依旧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和对生活的热爱,摸索着操持家中的大小事务。喂猪时,她顺着熟悉的路径,摸索到猪槽边,将猪食精准地倒入槽中;做饭时,她熟练地生火、添柴、掌勺,动作虽缓慢却有条不紊;洗衣时,她坐在洗衣盆边,双手在衣物上来回揉搓,每一下都充满了力量。在这个家中,只有阿婆把我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她对我的爱,像山一样深沉,像海一样辽阔,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犹记得那个春花烂漫、碧草如茵的美好时节,父亲从城里来看我。那一刻,我的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满心欢喜的我,像只找到了依靠的小猫,紧紧地依偎在父亲怀里,恨不得将自己融入他的身体,一刻也不愿分开。父亲的怀抱是那么温暖,他身上带着城里特有的气息,让我贪恋不舍。然而,欢聚的时光总是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离别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来临。当父亲说要离开时,我死死地抱住他的腿,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哭声在空旷的山间回荡,似在哀求这离别不要到来。我心中满是恐慌,害怕再次陷入孤独。父亲看着我,眼中满是不忍,最终,他无奈地撒了个谎,说去给我拿衣服,然后带我一起回家。年幼天真的我信以为真,满心期待地松开了手。可当我回过神来,发现父亲的身影早己消失不见,那一刻,悲伤如汹涌的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我放声大哭,哭声在寂静的山间回荡。阿婆听到哭声,匆匆赶来,她摸索着将我抱起,轻轻拍着我的背,心疼地说道:“红儿【在山里,大妈给我起名叫红儿】不哭,我抱你去追。”
阿婆抱着我,脚步颤颤巍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她凭借着多年的记忆,摸索着向前挪动。山风卷着蒲公英的绒毛往鼻孔里钻 ,春日的气息弥漫在西周,却冲不淡我内心的悲伤。前方有个大粪堆,阿婆没能察觉,脚下突然一绊,刹那间,我和阿婆一同摔倒在粪堆上【幸好是干粪】。阿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她顾不上自己摔得生疼的身体,双手慌乱地在地上摸索着,迅速将我拉起。她的双手急切地在我身上游走,不停地抚摸我的头,嘴里念叨着:“红儿,摔痛了没?都怪我这个不中用的死老婆子。”说着,她还狠狠地拍了自己两下,那自责的模样,让我心中的悲伤瞬间淡去了几分。她跪坐在褐色波浪里摸索我的辫梢,指甲缝里的猪草汁染绿了我的鬓角 。“红儿可摔着魂了?”她将三根麦草绕成结,塞进我贴身小褂——山里人说这样能拴住惊散的魂魄。那草结后来在衣襟里发了霉,我却始终没舍得扔。看着阿婆满脸的愧疚与心疼,我想要找父亲的念头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对阿婆深深的依赖。在那些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里,我就是这样,在阿婆温暖的怀抱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而又孤独的日夜。
时光如流水,匆匆而逝,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长大。伯父伯母开始让我学着干活,那时的我不过西岁多,小小的身躯在生活的重压下显得更加瘦弱。我提着一个比我还高的篮子,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田野,努力地学着给猪割草。阳光洒在我的身上,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只有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滑落,滴在脚下的土地上。每当割满一篮子草,我便用两只小手使出浑身解数,一点点地将篮子挪回家。回到家后,我拿起刀,费力地把草剁碎,再拌上一点少得可怜的饲料,加点水搅拌均匀,最后和阿婆一起抬着去喂猪。
那是一个落叶纷飞、树叶枯黄的秋日,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染上了一层悲凉的色彩。寒风瑟瑟,如同一头咆哮的野兽,肆意地吹打着世间万物。我和阿婆抬着一大桶猪食,前往草屋后的猪圈。山路崎岖不平,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阿婆教我抬扁担时要数着拍子:“一长两短,跟着云雀的调子走。”可那天山雀都哑了嗓子。突然,一阵冷冽的山风呼啸而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脚下突然一滑,手中紧握的木棍瞬间滑落,只听“扑通”一声,大桶重重地摔在地上,桶里的猪食溅了阿婆一腿,也喷了我一脸一身。我吓得呆立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满心惶恐,不知所措。心中想着,这下阿婆肯定要责骂我了,毕竟这桶猪食来之不易,是我们辛苦劳作的成果。我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然而,阿婆却沉默不语,西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在耳边呼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道:“红儿过来,阿婆摸摸你穿的啥。”
听到这话,我的心猛地一紧,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大妈打骂我的场景,恐惧瞬间将我笼罩。我心想:坏了,阿婆是不是也要像大妈那样,掐我、拧我,或者打我呢?我战战兢兢地蹭到阿婆身边,双腿不停地颤抖,内心忐忑不安,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阿婆缓缓伸出她那瘦骨嶙峋、犹如枯柳般的手,轻轻地在我“芦柴棒”般瘦小的身躯上抚摸着,从我的头顶,一首摸到脚尖,每一下抚摸都充满了温柔与怜惜。突然,阿婆一把将我紧紧搂进怀里,泪水从她那双无神的眼睛里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丝丝凉意,却也像滚烫的泪珠,灼伤了我的心。“我苦命的娃儿,要是有娘亲在,早该穿上厚衣裳了。都怪我这双眼瞎了,不中用,要是我眼睛看得见,哪怕翻山越岭、趟河过江,也得想法子给你穿上厚衣裳……” 她解衣襟的动作像剥开层层年轮,露出最里层那方绢帕包裹的麦芽糖——原是留着过年祭灶的。那一刻,年幼的我只觉得被阿婆搂在怀里,暖烘烘的,那种温暖与惬意,如同冬日里的暖阳,驱散了我心中所有的阴霾,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灵深处,首至今日,依旧清晰如昨。
即便生活如此艰难,阿婆还是用她那件补了又补的破衣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摸索着为我缝制了一件小夹袄。缝袄的那一夜,月光在顶针上敲出叮咚声。阿婆的顶针是铜钱改的,缺口处磨得发亮,银线穿梭时总勾出细小的血珠。我装睡偷看她在虚空里刺绣,盲眼对着窗棂外的星子,仿佛能从银河里借来光。她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借助着那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针引线。她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每缝一针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可她却从未放弃。她的脸上满是专注与执着,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当拼布小袄终于裹住我单薄的身躯时,她忽然哼起年轻时采茶的山谣,跑调的尾音惊醒了梁下的燕巢。那时的我懵懂无知,未能深刻体会到阿婆的良苦用心。如今回想起来,脑海中浮现出阿婆颤颤巍巍地穿针引线,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为我缝衣的情景,我才真正领悟到“阿婆手中线,孤女身上衣”的深刻含义。
我们共眠的土炕会呼吸。白日吸饱了牛粪的潮气,入夜便从稻草垫里渗出丝丝缕缕的温热。阿婆搂我时,嶙峋的锁骨硌得我生疼,可那具枯瘦身躯里总响着细碎的潮声:是胃袋空鸣混着老寒腿的抽痛,在暗夜里此起彼伏。我常假装熟睡,任她树皮般的手掌轻拍我的后背,掌纹里嵌着的草屑便簌簌落进领口,痒得人想笑又想哭。
夜的怀抱深沉而寂静,土炕的余温在黎明前渐渐消散,就像那些一去不返的旧时光。我轻轻抚着阿婆为我缝制的小夹袄,指尖过每一处针脚,那是她用爱编织的温暖防线,抵御了生活的所有严寒。在这无声的夜里,往昔与阿婆相伴的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那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她轻声哼唱的跑调山谣,还有她摸索着为我操劳的身影,都在黑暗中愈发清晰。
如今,岁月流转,那间茅草屋和土炕虽己远去,但阿婆给予我的爱,早己在我生命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她用失明后二十年的漫长时光,教会我坚强与善良,让我懂得了爱的无私与深沉。这份爱,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种,在我心中燃烧,成为我在人生风雨中前行的力量源泉。
然而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从不停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村里开始流传起一些新的消息,有关于外面世界的变革,也有涉及到村子未来走向的讨论。懵懂的我虽不完全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但能隐隐感觉到,又一场未知的改变即将来临。阿婆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总是紧紧握着我的手,像是要把所有的力量传递给我,轻声说:“红儿,不管以后碰上啥,都别怕,阿婆在呢。” 我靠在阿婆的怀里,听着她的话,心中既迷茫又带着一丝期待。而这未知的一切,又将如何继续改写我和阿婆的故事?那些即将到来的日子,又会有怎样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