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中倔强生长
或许是那山里的哑婆嫌我年纪太小,太过吵闹,没几日,哑婆家皂角树嫩绿的新荚还在春风里轻轻摇曳,像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便又被塞回父亲汗津津的背篓里。彼时,生活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父亲一人肩头。在那个工分比命金贵的艰苦年头,贫穷如影随形,日子像被一层阴霾笼罩。
父亲天不亮就套上生产队的老辕马,车辕上摞着冒热气的牛粪饼,那热气带着生活的温度,也带着无尽的艰辛。粪堆顶上,父亲用麻袋给我和二姐垫出个窝,试图为我们抵御些许寒冷。山风如刀,卷着雪渣子往领口钻,冷得彻骨,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冰碴的刺痛。父亲总把褪色的警用棉袄裹在我身上,那棉袄虽破旧,却承载着往昔的温暖。棉袄的铜扣子早掉光了,剩些线头在风里晃,像母亲当年甩丢的水袖穗子,带着往昔阖家欢乐的温馨记忆,也透着如今家庭破碎、生活凄凉的苦涩。二姐攥着粪叉打盹,在这疲惫的行程里寻找片刻休憩,我出神地数着父亲后颈的汗珠子,一颗颗砸进车辙印里,化开冻土冒出白汽,那白汽转瞬即逝,恰似生活艰难前行时留下的微弱印记,渺小却又顽强。
父亲赶着生产队的马车给地里送粪,那是一段艰辛又重复的日常,日子就在这单调又繁重的劳作中缓缓流淌。每次,他都先让二姐小心翼翼地坐在干牛粪上,而后轻轻抱起我,动作里满是父亲的温柔与呵护,一同踏上送粪之路。到了地里,父亲先把我和姐姐抱下车,再不辞辛劳地卸掉车上的粪,那一堆堆牛粪,是土地的希望,也是他肩头沉重的责任。接着又将我们抱上车,马不停蹄地赶回去继续装粪。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周而复始,父亲独自用他并不宽厚的肩膀,扛着生活的苦难,拉扯着我们三个孩子。可即便如此,生活的困窘依旧难以缓解,贫穷的枷锁紧紧束缚着我们,父亲又当爹又当妈,还要挣公分,实在无力养活我们,无奈之下,又一次将我送了出去。
开春犁地时,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金黄的绒毯,本该是充满希望的美景,可我却无心欣赏。父亲背着我走过老鹰崖那截羊肠子路,山路崎岖又惊险,每一步都充满未知与危险。他的警用皮带勒得我肋巴骨生疼,那疼痛让我深刻感受到生活的艰难。崖底嘉陵江吼声震耳欲聋,混着他沉重的喘气声,把云絮都震碎了,也震碎了我对未来的些许期待,满心只剩不安与恐惧。未来的路就像这脚下崎岖不平的羊肠道,充满坎坷与迷茫 。
这一次,我被送到了大山里的大伯父家。那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地方,山林茂密,道路狭窄,人烟稀少,仿若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时间在这里仿佛放慢了脚步,生活的节奏也变得缓慢而沉重。大伯父家所在的村子叫柏林村,整个村子仿佛就只有他们一家,孤独地坐落在这大山深处。这里有六间小瓦房与六间茅草房相对而立,中间是一个足足有十亩大的院子。大伯父家的瓦房顶着六层茅草,风一吹,灰尘簌簌落下,那飘落的灰尘就像岁月的碎屑,诉说着时光的沧桑。院里杵着口裂了缝的石磨,磨眼儿里积的雨水养着孑孓。那些在雨水中挣扎求生的孑孓,恰似我们在生活困境中顽强生存的缩影,即便艰难,也从未放弃。瞎眼奶奶成天摸黑编草鞋,她的世界一片黑暗,却努力用双手编织着生活的希望。手指头被茅草剌得鲜血淋漓,每一双草鞋都凝聚着她的心血与坚持,编织着生活的困苦与对未来的期许。
每日,牛羊猪狗的欢叫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山林中鸟儿的啼鸣和山风的呼啸也掺杂其中,偶尔还伴随着这一家人的争吵声,这些声音交织成一曲独特的生活乐章,给这个空旷的院子添了几分烟火气和生机。大伯父是父亲的兄长,我想,血浓于水,他一定会对我好的,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我怀揣着一丝期待。
大伯父家的家庭结构颇为奇特。大伯父和大妈是重组家庭,大伯父有一个儿子,大妈不能生育,便收养了一个女儿,家中还有一位瞎眼的奶奶。听说奶奶也不能生育,大妈便是奶奶收养的,除此之外,家里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后来,大妈的女儿和大伯父的儿子结了婚。这样复杂的关系,对于小小的我来说,实在难以理解,就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但不管怎样,这个家添上我后,有了七口人,我又有了一个家,就此开始了我幼年在这儿的生活,虽充满未知,但也有了一丝归属感。
那时,我才刚刚三岁,在这个家里,很快又成了累赘。起初,大妈因为没有孙女,对我还算不错。我和她一同吃一锅饭,晚上就睡在伯父的脚边。可因为家境贫寒,我睡觉时只能蜷缩在一角,盖着那小小的被角,像一只孤独的小猫。伯父脚的酸臭味熏得人发晕,脚后跟的老茧刮过我嘴角,火辣辣地疼,可我不敢吭声,只能默默忍受,在这陌生的家中,我学会了隐忍与坚强。生活窘迫,常常吃不饱、穿不暖,毕竟不是在自己亲爹亲妈身边,营养跟不上,我很快就病倒了,身体的虚弱与内心的无助让我陷入了黑暗。
开春采蕨菜时我倒在了后山坡,意识逐渐模糊。大妈往我嘴里灌符水,黄裱纸灰糊了满牙,她满心焦急却用错了方法,在这愚昧与慌乱中,我感受到她的无奈与关心。大伯抄起烟袋锅敲火塘沿,火星子溅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满脸怒容地吼道:"我兄弟家的丫头要是有个好歹,咱老坟头的草都得让人踩平喽!" 大伯看着气息微弱的我,心中满是焦急与愤怒,他想到自己兄弟将孩子托付给自己,如今却差点没了性命,一股愧疚与责任涌上心头,这才忍不住爆发。那是我印象中伯父第一次如此愤怒地吼大妈,那吼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打破了往日的平静。
或许是被伯父的怒火吓到,或许是良心发现,大妈终于背着奄奄一息的我,匆匆去找山野郎中。野郎中家的土墙上糊着干药渣,散发着岁月与草药混合的气息,那是生命与病痛抗争的痕迹。他拿银针挑我虎口时,屋檐下的冰溜子正往下滴药汤,滴答滴答的声音仿佛是生命的倒计时。灶膛煨着蝎子草混着老鸹眼的苦味,那浓烈的苦味弥漫在空气中,熏得房梁上的蛛网首打颤。大妈每日天擦亮就蹲在土炕边熬药,药罐子咕嘟声惊得芦花鸡不敢下蛋,那咕嘟声就像生命的希望之歌,在黑暗中给我力量。郎中看着我的样子,摇头叹息道:“要是再晚来两天,这丫头的命可就没了。” 从那以后,大妈给我熬了两个多月的中药。在那些日子里,我虽然身体难受,却也在心底记住了大妈这一份救命之恩,这份恩情如同一束光,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
大概在我西岁左右,大妈的女儿和大伯父的儿子结婚后,很快便有了一个孙女,取名凤儿。新弹的棉花絮子给她裹成雪团,她像个小天使般被众人呵护,我攥着去年剩的荞麦壳枕头,看大伯举着烟袋锅逗她笑,那笑容里的宠爱让我心生羡慕与失落。凤儿的出世,却成了我噩梦的开端。腊月里杀年猪,凤儿的新棉袄蹭着油亮,像个小公主般光彩照人,我缩在灶洞前烤冻疮,火光照见补丁里钻出的棉絮,像极了当年父亲警服上褪色的云纹,鲜明的对比,让我的内心满是苦涩与失落,在这寒冷的冬日里,我的心也如冰窖般寒冷。
这些经历如同刀刻斧凿,深深嵌入我的生命,让我早早尝尽生活的艰辛,却也于困境中牢牢握住希望的火种。那些被苦难笼罩的日子,虽如浓重阴霾,却也成为我心底最坚韧的力量源泉。此后的岁月,无论风雨如何侵袭,我都会怀揣着这份从苦难中孕育的力量,坚定且勇敢地迈向未来,让过往的磨砺,成为照亮前路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