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众人宿在冰原边缘的雪屋内。元婴饕餮蜷在火塘边啃冻鱼，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冰砖。洛琼华靠在软垫上，手中着白日钓上的鲛绡，绡纱触手生温，竟隐隐透出丝竹之音。
“是鲛人的‘织音术’。”我拨了拨火堆，火星噼啪炸开，“泠月年轻时爱在绡纱里编曲子，说是下厨时听着舒坦。”
焚天谷主正蹲在角落腌酸菜，闻言手一抖，陶罐“咣当”撞上冰墙：“师姐连这事都记得？”
“怎么不记得？”我往酸菜坛里撒了把崖盐，“那年你偷她绡纱当蒸笼布，被她追着抽了三十海里。”
屋外风声忽厉，冰原深处传来缥缈的鲸歌。元婴饕餮突然竖耳，口中冻鱼“啪嗒”落地，额间饕餮纹泛起金光。
“是龙怨。”我推开冰窗，极光如绸缎般在天际翻卷，冰层下却暗流汹涌，“那老龙活着时就爱听人鱼唱曲，死了倒学会附在鲸灵身上勾魂……”
三日后，众人循着鲛绡指引摸到珊瑚宫。冰封的宫殿如一座巨大的琉璃盏，七彩珊瑚枝桠间冻着无数鲛人，泠月女王的鱼尾高悬在宫门之上，玉簪寒光凛凛。
“这冰……不对劲。”洛琼华指尖轻触宫墙，霜花顺着她袖口攀援而上，“不是法术，倒像是——”
“是眼泪。”焚天谷主忽然开口，“鲛人泣泪成珠，但若心脉被怨气所蚀，泪便会凝成玄冰。”他掌心丹火贴上冰层，火光中浮现出细密的纹路，恍若泪痕。
灰鼠妖们架起鉴冰仪，爪忙脚乱地记录数据：“冰层厚度三十丈，泪晶纯度九成八，建议用文火配醪糟软化——哎！仪器结霜了！”
我解下腰间酒葫芦，琥珀色的醪糟汩汩浇在宫门前。冰层发出细微的“滋啦”声，一道裂缝蜿蜒绽开，露出内里半融的珊瑚枝。泠月的睫毛忽地一颤，一滴冰泪“叮”地坠入我掌中。
“师姐……”焚天谷主突然哑声，“当年你让我埋的醪糟，是不是早就料到……”
“嘘。”我截断他的话，冰泪在掌心化作一枚琉璃珠，珠中映出昔日画面——
三百年前的月夜，泠月斜倚珊瑚榻，鱼尾浸在醪糟坛中，笑着将玉簪抛给我：“阿盐，若有一日我镇不住龙怨，记得用这簪子剜了我的心。”
珠光忽暗，洛琼华忽然闷哼一声。剑婴的剑气自她腹中溢出，如藤蔓般缠上冰封的珊瑚宫。
“要生了？”掌门手一抖，药杵砸中脚背。
“生个鬼！”洛琼华咬牙瞪他，“是这小混球闻见醪糟香，馋了！”
---解封第三日，珊瑚宫西殿终于化开一隅。焚天谷主举着火折子踏入殿内，却僵在门槛——殿中央的冰柱中，赫然封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玄铁剑。
“是太爷的‘斩鳞’……”他指尖抚过剑柄缠着的红绳，绳结早己褪色，却与洛琼华腕间胎记如出一辙。
我蹲下身，玄铁勺轻敲冰柱。回响空洞，冰下竟有暗流涌动。
“这下面连着海眼。”泠月的声音忽然自头顶传来，她半身仍嵌在冰中，唇角却勾起虚弱的笑，“老龙的怨魂就盘在下面，等着吞了你这小剑婴呢。”
洛琼华冷笑一声，孕肚上龙纹游动：“吞我？也不怕硌碎它的牙。”
话音未落，整座珊瑚宫陡然震颤。冰棱如雨坠落，灰鼠妖们尖叫着抱头鼠窜。元婴饕餮突然暴起，一口咬住泠月尾鳍——
“喀嚓！”
冰晶迸裂，玉簪坠入我掌心。三百年前的承诺，终是到了兑现之时。
晨光渗过冰层，在珊瑚宫废墟上投下斑驳的蓝影。泠月倚在残破的珊瑚王座上，鱼尾鳞片剥落处露出森森白骨。她指尖轻点悬在胸口的玉簪，冰晶顺着指尖攀上手腕：“阿盐，剜心要快些，龙怨快压不住了。”
我握着簪子的手顿了顿。簪头镶嵌的明珠映出她颈侧淡去的齿痕——三百年前东海夜宴，这丫头偷喝我酿的龙涎醉，抱着焚天啃出的印子。
“师姐！”焚天谷主突然扑到冰阶前，丹火在掌心明灭不定，“让我来，我熟《离火剜心诀》……”
“熟？”泠月低笑一声，尾鳍拍碎冰阶，“当年你剜错我养了三百年灵蚌的事，忘了？”
灰鼠妖们缩在珊瑚柱后，爪速狂记：「辰时三刻，情感纠纷升级——建议投喂忘忧糕平息争端。」
洛琼华忽然闷哼一声。剑婴剑气如游龙窜出，在她腹上顶出个凸起的小拳头，正抵住泠月心口。冰层应声龟裂，龙吟自海底呼啸而上。
“要听故事吗？”泠月突然抓住我的手，冰泪簌簌而落，“关于你那个蠢到家的太爷爷。”
三百年前的惊蛰夜，我蹲在珊瑚礁上撬生蚝。潮水卷来个昏迷的青衫修士，腰间坠着的酒葫芦上刻着歪扭的“楚”字——正是我那偷溜下山的未婚夫婿，楚明河。
“姑娘，这醉龙涎……”他醒后第一句话就惹人发笑，“可否再赊一壶？”
泠月摆着鱼尾游过来，珊瑚钗上缀的明珠晃得他睁不开眼：“楚公子若要赊酒，不如拿剑谱来换？”
谁曾想这书呆子当了真。此后三月，他白日教鲛童练剑，夜里帮我酿醪糟。某日暴雨，他浑身湿透地捧来卷剑谱，扉页却写着《醒酒汤七十二式》——原是把自己当菜谱抵给我了。
“阿盐你看！”那日他指着珊瑚宫穹顶，剑气凝成的星图缓缓流转，“我将北斗剑意融进藻纹，往后你酿酒时，抬头便是银河。”
泠月笑得明珠乱颤，鱼尾拍起浪花：“呆子，海里本就看得见星河！”
“后来呢？”洛琼华抚着孕肚，剑气不自觉地缠上楚明河的佩剑。
泠月指尖抚过冰棺，棺内玄铁剑突然嗡鸣。剑柄红绳寸寸断裂，露出内里暗藏的鲛丝——正是当年我束发的缎带。
“后来他非要去镇龙怨。”我接过话头，簪尖刺入她心口半寸，“说什么厨神命格能化戾气为鲜味，结果把自己炖进海眼……”
冰泪突然沸腾。海底传来锁链崩裂声，楚明河的佩剑腾空而起，剑身锈迹剥落处显出一行小字：「赠阿盐，醋溜龙筋的火候在第三式。」
焚天谷主突然暴起，丹火裹着酸菜坛砸向冰棺：“师姐你早知他是自愿的！那为何骗我三百年，让我以为……”
“以为是你醉酒误事害死他？”泠月鱼尾横扫，将酸菜坛拍成齑粉，“楚明河那傻子剜心前最后句话，是求我莫让你知晓真相。”
正午时分，我蹲在珊瑚宫废墟上搭灶台。楚明河的佩剑被元婴饕餮当烧火棍啃着，剑脊上渐渐显出锅形凹痕——三百年前，这傻子真拿本命剑当炒勺使。
“文火三刻，武火七分。”我将醪糟倒入剑痕，楚明河残存的剑气裹着酒香漫开。冰封的鲛人们睫毛轻颤，指尖凝结的冰泪渐融成珠。
洛琼华忽然拽过焚天谷主的手按在灶台：“《离火诀》第七式，快！”
丹火腾起的刹那，记忆如潮涌来。三百年前的楚明河站在同样的位置，用剑气翻炒着龙怨，还不忘回头冲我耍贫：“阿盐，这怨气熬出的高汤，配你腌的酸黄瓜正好……”
“咔嗒。”
灶台深处传来开锁声。半块龙怨凝成的冰晶坠入铁锅，化作清透的高汤。泠月心口的玉簪应声而落，鲛珠滚进汤里，
北海极光如纱幔垂落，将珊瑚宫废墟笼在幽绿光晕中。我蹲在临时搭起的珊瑚灶台前，指尖着楚明河佩剑的豁口——那是三百年前他撬龙鳞时崩的刃，如今倒成了量醋的匙。
“三匙陈醋，七勺龙怨冰。”我将剑刃浸入陶罐，锈迹遇醋剥落，露出内里鎏金的《醒酒剑谱》纹路，“小灰爪，把焚天谷主哭肿眼的帕子拿来。”
灰鼠妖智库最新刊《情感调解实录》在冰面上滑来：「巳时二刻，焚天谷主泪腺分泌量达元婴期标准——建议收集炼制忘情丹。」
洛琼华斜倚在冰雕膳案上，剑气凝成丝绦缠住躁动的孕肚：“太奶奶，这小龙崽子闻到醋味就踹我腰子。”她指尖轻点，肚皮上凸起个小小的拳印，正与楚明河剑柄的凹痕契合。
海底忽然传来锁链绞动声。泠月褪鳞的鱼尾浸在龙怨高汤中，苍白的指尖拨弄着汤面浮沫：“阿盐，当年他剜心前给你留了封信，就封在……”
“封在醋坛子里。”我截断她的话，玄铁勺敲了敲灶台暗格，“这傻子总当我不识鲛人密文。”
记忆随着醋香漫开。三百年前的霜降夜，楚明河蹲在珊瑚宫地窖，将信笺封进青玉醋坛。鲛人特制的封泥遇醋则化，他偏用剑气刻了九重禁制，最后一道竟是《糖醋鲤鱼》的食谱。
“阿盐你看！”那日他举着醋坛献宝，袖口还沾着龙血，“若你生气，便按此法烹鱼；若你想我，就……”
“就掀了珊瑚宫顶盖？”泠月忽然自梁上游下，鱼尾卷走醋坛，“楚公子这情书，倒比鲛绡还难解。”
谁曾想一语成谶。三日后海眼暴动，他拎着醋坛跃入漩涡，剑气搅动龙怨如颠勺翻炒。最后传回的声音混在滔天浪涌里，依稀是句：“火候到了……记得起锅……”
焚天谷主突然掀翻酸菜缸。陈醋泼在冰面，凝成个歪扭的楚字。他赤脚踏过冰碴，丹火自七窍涌出：“师姐，离火心法第九重——「燃灯」。”
焰色由赤转青，三千道火线缠上楚明河的佩剑。剑身《醒酒剑谱》纹路逐一亮起，在冰原投下浮光掠影——
三百道虚影自光阴长河踏来。
有楚明河教鲛童颠勺时洒了满灶台，有他偷泠月明珠换酒被追打，更多是深夜里，他借着熬汤的灶火，一遍遍在剑谱空白处描摹某人的睡颜。
“呆子……”我舀起滚沸的龙怨高汤。汤面浮现他最后的笑脸，眉心还沾着星点糖霜——那是东海决战前夜，我偷抹在他脸上的醪糟渣。
洛琼华忽然闷哼一声，剑气如莲花绽开。孕肚上龙纹游走，与楚明河剑意共鸣。冰封的珊瑚宫穹顶簌簌落粉，露出当年他刻的星图，此刻正与剑婴胎动频率相合。
“时辰到了。”泠月鱼尾拍碎冰棺，半枚鲛珠落入汤锅，“阿盐，该起锅了。”
暮色染蓝冰原时，第一缕炊烟自废墟升起。
楚明河的佩剑横在灶眼，剑气煨着龙怨高汤。焚天谷主散尽三百年修为凝成的离火，此刻温顺如文火，将太爷残魂从光阴碎片中一寸寸熬出。
灰鼠妖们推着《宴席筹备车》穿梭：
“北海冰藻冷盘要摆巽位！”
“龙怨高汤需佐霜糖红线三根！”
“剑婴抓周礼备好玄铁勺、丹炉、姻缘簿——”
洛琼华忽然攥紧我的手腕。她腹中剑气如潮退去，冰原上空星图骤亮，楚明河虚影自汤锅中浮起，指尖还保持着握勺的姿势。
“阿盐。”虚影俯身轻嗅汤锅，“醋放多了。”
海底锁链尽碎。
龙吟化作炊烟，消散于北海的夜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