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叮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在略显嘈杂的办公室环境里，像一根尖针，猛地扎破了林薇昏沉的意识。她正埋首于一堆2009年的旧报纸中，手腕酸痛麻木，脚上的伤口在每一次不经意的挪动下都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沾满灰尘和油墨的手指上投下几道狭窄的光斑。周立明布置的清单任务像一座无形的山压着她，距离下班还有三个小时，而她才勉强整理到2008年7月。
铃声是从部门公共区域的座机传来的。负责接听读者热线和行政事务的吴芳大姐今天请假，电话无人应答。铃声固执地响着，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焦灼感。
同事们各自忙碌，似乎没人打算理会这个“杂音”。林薇下意识地看向周立明的隔间，他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沉思，显然不打算管。苏晴的位置空着，不知去了哪里。
“叮铃铃—— 叮铃铃——”
铃声锲而不舍，在办公室里回荡，搅得人心烦意乱。
林薇犹豫了一下。按照周立明的“规矩”，她现在的“唯一”任务就是整理资料库，其他任何事都不该分心。但电话这么响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深吸一口气，忍着脚痛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公共区域的座机。每走一步，创可贴摩擦着化脓的伤口，都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拿起听筒：“喂，您好，这里是《晨星报》文化副刊部。”
“喂？是报社吗？是报社对吧？”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焦急、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老妇人声音，语速很快，背景音有些嘈杂。
“是的，阿姨。请问您有什么事？”林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耐心。
“记者同志！你们管不管啊？我们小区要闹翻天了！”老妇人声音带着哭腔，“物业要把我们楼下的小花园铲了，盖停车位！那是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唯一能晒太阳、下下棋的地方啊！我们找物业，物业说业主委员会同意的！我们找业委会，业委会的人躲着不见！这不是欺负我们老年人吗？你们记者给评评理！给曝曝光！”
林薇的心头微微一震。铲绿化带建车位？这不就是她昨天在整理旧报纸时，恰巧看到过类似报道的社区矛盾吗？她快速回忆了一下，那篇稿子似乎聚焦的是法规依据和程序正义。
“阿姨，您别急，慢慢说。您是哪个小区？”林薇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座位——那里没有纸笔。她只能用肩膀夹住听筒，从旁边吴芳大姐的桌上迅速抽过一张便签纸和一支笔。
“我们是…是向阳小区！就在城西这边！”老妇人急切地说，“记者同志，你们一定要来看看啊！物业今天下午就要动工了！推土机都开进来了！”
“向阳小区…好的阿姨，我记下了。”林薇快速写下小区名字，“那关于业主委员会同意这事，您确定他们有合法手续吗？比如，召开业主大会的表决结果？”
“什么大会表决？根本没开过会！”老妇人激动起来，“就是几个业委会的人自己拍板定的！我们好多业主都不知道！他们就是欺负我们不懂法！欺负我们老！”
“阿姨，您先别激动。这样，您留个联系方式，方便我们后续联系您了解情况好吗？”林薇试图安抚对方情绪，同时获取关键信息。
“好好好！我姓王，电话是137……”老妇人报出一串号码，林薇认真记下。
刚记完号码，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和推搡声，老妇人惊呼一声：“哎哟！你们干什么！别抢我电话！”接着便是一阵忙音。
电话被挂断了。
林薇握着听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愣了几秒。王阿姨最后那声惊呼让她心头一紧。社区矛盾激化到这种程度了？她低头看着便签纸上潦草记下的“向阳小区”、“铲绿化建车位”、“王阿姨137XXXXXX”，一股久违的、属于新闻人的冲动在她心底悄然复苏。这不再是枯燥的旧报纸，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亟待关注的民生事件！
“谁让你接电话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浓浓的不悦。
林薇猛地转身，看到周立明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后，脸色阴沉地盯着她手里的便签纸。
“周老师…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我…”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人接就不用接！”周立明打断她，语气严厉，“你的任务是什么？是整理资料库！不是在这里当接线员！这种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是社区新闻部的事！轮不到我们文化副刊操心！把号码给我！”
林薇下意识地将便签纸攥紧了些：“周老师，这位王阿姨说情况很紧急，下午可能就要强行动工了，而且似乎程序上有问题…”
“程序有没有问题，该谁管谁管！”周立明不耐烦地伸出手，“号码！然后立刻回去整理你的资料！下班前清单交不上来，后果自负！”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薇看着周立明伸出的手，又低头看了看便签纸上那个潦草的电话号码和王阿姨焦急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一股强烈的抗拒感涌上心头。这不仅仅是号码，这可能是一个老人的求助，一个需要被看见的问题！
“周老师…”她还想争取。
“给我！”周立明的音量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瞬间吸引了周围几个同事的目光。
林薇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在周立明冰冷的逼视和同事探究的目光下，她所有的勇气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她咬着下唇，极其缓慢地、带着屈辱地将那张便签纸递了过去。
周立明一把夺过，看都没看，随手揉成一团，精准地扔进了几步开外的垃圾桶里。
“记住你的身份！做好分内事！”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转身回了隔间。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垃圾桶里那个小小的纸团，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揉成了一团扔了进去。脚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紧张站立而突突首跳，痛感更加清晰。周围同事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带着一丝同情或漠然，然后各自低下头继续工作。
她默默地、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那个堆满旧报纸的角落。重新坐下时，转椅发出刺耳的呻吟。她拿起一份报纸，上面的铅字模糊一片。委屈、愤怒、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周立明不仅碾碎了她的自尊，也轻易地抹掉了一个可能帮助他人的机会。在他眼里，文化副刊就该高高在上，不沾人间烟火？那些普通人的声音，那些真实的疾苦，就真的“鸡毛蒜皮”，不值一提吗？
她强迫自己重新拿起笔，开始抄写。但心思却再也无法完全集中。王阿姨那带着哭腔的声音，最后那声惊呼，像魔咒一样在她脑中回响。那个被扔进垃圾桶的号码，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心。
就在这时，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又响了！这次是林薇座位旁那部很少响起的内部座机。
林薇吓了一跳，看了一眼周立明的方向，他正对着电脑屏幕，似乎没注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喂，您好，文化副刊部林薇。”
“林薇？我是陆哲。”电话那头传来陆哲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你刚才是不是接了个向阳小区投诉绿化带的电话？”
“你怎么知道？”林薇惊讶。
“社区新闻部这边也接到投诉了！好几个电话！说是冲突升级了！有老人被推搡，差点出事！我们正要派人过去！你们那边是不是有个姓王的阿姨打过电话？她电话多少？快告诉我！她可能是关键当事人！”陆哲语速飞快。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冲突升级了！老人被推搡！她立刻看向几步之外的垃圾桶，那个被周立明揉成一团的便签纸！
“有！王阿姨！电话是137……”林薇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脱口报出了那串号码！刚才被周立明逼视时，她因为强烈的抗拒和不甘，反而将那串数字死死地记在了脑子里！
“太好了！137…记下了！谢了林薇！回头请你吃饭！”陆哲匆匆挂了电话。
林薇握着听筒，听着里面的忙音，心脏还在怦怦首跳。她下意识地看向垃圾桶。那张被揉皱丢弃的便签纸，此刻却仿佛带着某种讽刺的意味。她无意中，竟然成了线索的关键传递者！尽管是以这种隐秘的、不被周立明认可的方式。
她放下听筒，重新拿起笔，开始抄写报纸上的栏目标题。但这一次，她的心境悄然发生了变化。周立明的打压依然沉重，脚上的疼痛依旧尖锐，生存的压力丝毫未减，但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在她心底滋生。她明白了，新闻的生命力不在故纸堆里，而在这些充满烟火气、带着愤怒、委屈和希冀的热线电话里！在那些被某些人视为“鸡毛蒜皮”的普通人的声音里！
她抄写的速度似乎快了一些，眼神也重新聚焦。她不再仅仅是机械地完成任务，而是开始有意识地留意报纸上那些关于社区、关于文化民生、关于普通人故事的报道。她发现，苏晴早期的很多稿件，恰恰就聚焦在这些看似微小却充满张力的点上。
“叮铃铃—— 叮铃铃——”
公共区域的座机再次响起。这一次，林薇没有犹豫，也没有再看周立明。她忍着脚痛，再次站起身，一瘸一拐但坚定地走向电话机。她拿起听筒，声音清晰而沉稳：
“喂，您好，这里是《晨星报》文化副刊部。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犹豫不决的声音：
“喂…报社吗？我…我想反映个事。就是…我家住城南那片，最近晚上老闻到一股怪味，像臭鸡蛋又像化学品…熏得人头疼，窗户都不敢开。我们这片好多人都闻到了，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打环保热线，就说登记了，也没下文…这味儿…对身体没害吧？你们记者…能不能帮忙问问？”
城南？怪味？化学品？
林薇握着听筒的手微微一顿，脑海中瞬间闪过陈墨的身影——他工作的宏远机械厂，就在城南！还有…苏晴那篇《城南旧厂房的记忆》剪报！
她迅速抽出一张新的便签纸，笔尖悬停，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
“先生，您别急，慢慢说。您具体是城南哪个位置？闻到异味大概是什么时间？气味持续多久了？您说打环保热线没下文，具体是什么时候打的？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这个声音，轻易消失在垃圾桶里。周立明冰冷的隔间在她身后，而眼前这个热线电话里的世界，才是她真正渴望触摸、也或许能让她在这片冰冷的职场中找到一丝立足之地的真实土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