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当林薇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短暂的寂静后，如潮的掌声从启明礼堂的西面八方涌来，瞬间将她包围。那声浪厚重而温暖，带着一种集体性的认可与共鸣，穿透了她演讲时紧绷的神经，也短暂地驱散了心底那片由父亲电话带来的阴霾。
她站在聚光灯下，微微鞠躬致谢。视线扫过台下，是无数模糊又闪亮的面孔。前排坐着校领导、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们，他们的目光带着审阅后的赞许。更远处，是同届的同学们，穿着统一的学士服，像一片涌动的深蓝海洋。她看到了赵晓芸用力鼓掌、朝她比着大拇指的样子；看到了王丹丹眼中闪烁的泪光；还看到了……一些不那么熟悉，甚至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羡慕、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我的发言结束了，谢谢大家。”林薇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她走下讲台，脚步有些发虚。后台负责流程的学生干部递给她一瓶水，笑着祝贺：“林薇，讲得太棒了！很有力量！”
“谢谢。”林薇接过水，指尖冰凉，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微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才让她感觉真实了一些。刚才在台上，她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举着，那些删改后、带着血性和棱角的话语，几乎是凭着本能倾泻而出。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些恍惚——那些话，真的是自己说的吗？
典礼还在继续，校长致辞，颁发学位证书……但林薇的心绪己经飘远了。口袋里的手机像一块烙铁，灼烧着她的皮肤。她知道，那里面躺着父亲最后通牒的短信，也躺着那个刚汇完款后空空如也的银行APP通知。
“下周一之前，必须打到家里账户上！”
父亲的咆哮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就在典礼开始前半小时，在礼堂侧门无人的走廊尽头，她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银行账户余额——奖学金到账时曾短暂地让她充满安全感，此刻却只剩下一个可怜的数字。她颤抖着手指，完成了转账操作，只给自己留下了勉强够付城中村那个单间押一付三中“押一”部分的钱，以及接下来一个月勒紧裤腰带的生活费。当确认转账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和被掏空的悲凉瞬间攫住了她。那不仅仅是钱，更是她为自己构筑的、抵御未知风雨的第一道脆弱堤坝，被她亲手拆掉了大半。
“林薇！”
一个温和的声音将她从冰冷的思绪中拉回。林薇抬头，看到人文学院的张教授正含笑站在她面前。张教授是她的毕业论文导师，也是少数几位真正欣赏她才华和韧性的师长，他本人就是一位著作颇丰、颇有风骨的学者。
“张老师。”林薇连忙收拾心情，恭敬地问好。
“讲得很好。”张教授的目光睿智而温和，似乎能穿透她强装的镇定，“尤其是最后一段，关于‘生活的真相’和‘守护星火’，很有见地，也很有勇气。这不像一个未经世事的毕业生能轻易说出来的话。”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看来，你己经开始触摸到象牙塔之外的那层‘复杂’了？”
林薇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张教授的话像一根温暖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脆弱也最不愿示人的部分。她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低声道：“谢谢张老师。只是……有感而发。”
“有感而发，往往最真实。”张教授点点头，没有追问细节，只是语重心长地说，“林薇，记住你今天在台上说的话。从光华走出去，你们拥有知识的光环，但社会这片海，远比书本描绘的深邃也湍急得多。新闻这条路，尤其如此。它需要理想，更需要脚踏实地的韧劲，需要分辨真相的智慧，更需要守住底线的勇气。未来无论遇到什么，是掌声还是冷箭，是坦途还是荆棘，都别轻易让心里的那点光灭了。”
张教授的话，像一剂苦涩却强心的药，熨帖着她此刻惶惑不安的心。“守住底线的勇气”——这恰恰是她刚刚在金钱与亲情压力下，感到自己被迫退让、甚至可能丧失的东西。
“我记住了，张老师。”林薇郑重地点头，眼眶微红。
“好。”张教授欣慰地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毕业了，常回来看看。保持联系。遇到实在难过的坎儿，别硬扛，可以跟我说说。” 这句朴实的承诺，在此时此地，显得弥足珍贵。
告别张教授，林薇随着人流走出礼堂。外面阳光正好，金色的光芒洒在宏伟的“启明”礼堂建筑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辉。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的毕业生们，像一群终于破茧而出的蝶，兴奋地簇拥着，拍照、欢笑、拥抱、抛起帽子。青春的喧嚣和离别的感伤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充满生命力的洪流。
林薇站在喧嚣的边缘，看着眼前这鲜活的一幕幕，却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那身象征荣耀和阶段性成功的学士服，此刻穿在身上，竟有些沉重。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预感掏出来看。
是父亲发来的短信，只有冷冰冰的五个字：
**“钱己收到。薇。”**
没有一句感谢，没有一丝温情，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仿佛她汇过去的不是一笔承载着家庭希望和她个人牺牲的巨款，而是一件理所当然、无需多言的物品。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刚才在台上面对数千人时更让她感到冰冷刺骨。她握着手机，指节再次泛白。阳光落在她脸上，却驱不散眼底的阴霾。
“林薇！发什么呆呢！快来拍照！” 赵晓芸的声音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她的冰封。她换下了学士服，穿着一身利落的米白色套裙，妆容精致，神采飞扬地跑过来，一把挽住林薇的胳膊，“走走走，咱们宿舍最后合体留念！王丹丹在那边等着呢！”
林薇被赵晓芸的热情裹挟着，走向草坪上正在努力摆弄三脚架的王丹丹。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试图融入这毕业季最后的欢聚时刻。
“来，看镜头！三、二、一！茄子！”
“咔嚓！”
相机定格了三个年轻女孩并肩而立的瞬间。赵晓芸笑容灿烂，自信满满；王丹丹略显腼腆，但眼神坚定；林薇站在中间，嘴角努力上扬着，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难以化开的疲惫和茫然。身后是光华大学标志性的钟楼，在六月的晴空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在为她们这段纯粹的校园时光画上一个庄重的句点。
拍完照，赵晓芸迫不及待地宣布晚上的安排：“散伙饭定在‘时光里’餐厅！包厢都订好了，咱们班大部分人都去！今晚不醉不归！”
王丹丹扶了扶眼镜：“晓芸，少喝点，你明天不是还要去上海报到吗？”
“安啦安啦！”赵晓芸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姐酒量好着呢！再说了，这可是最后的狂欢！林薇，你没问题吧？《晨星报》那边不是下周才入职吗？”
“嗯，下周一。”林薇点头。提到工作，她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通向未来的绳索。
“那就好！今晚必须high起来！”赵晓芸又转向林薇，“对了薇薇，你找房子找得怎么样了？有眉目了吗？”
提到房子，林薇的心又沉了下去。她勉强维持着表情：“还在看……预算有限，不太好找。” 她没有提那个己经付了押金的城中村单间，那个她即将踏入的、与眼前光鲜校园截然不同的世界。
“哎呀，刚开始都这样。”赵晓芸表示理解，“我在上海那边也是，合租的房子又小又贵。熬过开头就好了！对了，”她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的兴奋，“我刚才好像看到陆哲往这边看了你好几眼哦？你们笔试面试不是一起的吗？他分在社会新闻部对吧？小伙子挺精神的，感觉对你有意思？”
陆哲？林薇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笔试现场主动和她搭话、面试时侃侃而谈的男生。他自信、阳光，带着一种都市男孩特有的机敏和活力，和沉默寡言的陈墨截然不同。在求职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里，陆哲偶尔的问候和分享信息，确实给她带来过一丝暖意。
“别瞎说。”林薇脸微微一热，下意识地否认，“就是普通同学。”
“嘿嘿，普通同学会特意看你演讲还使劲鼓掌？”赵晓芸促狭地眨眨眼。
林薇没再接话。感情？对她来说，此刻是绝对的奢侈品。生存的压力和家庭的负累像两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陆哲那样的男孩，他的世界大概充满了阳光和鲜花，而她，即将踏入的是一片需要她独自披荆斩棘的泥泞之地。他们之间，隔着看不见的鸿沟。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约定好晚上集合的时间地点，便各自分开去处理毕业前的最后琐事。林薇独自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阳光透过浓密的香樟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路过的学弟学妹们向她投来或好奇或羡慕的目光，或许是因为她身上还未换下的学士服，或许是因为她“优秀毕业生代表”的光环。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光环之下，是怎样一片狼藉的现实和沉重的心情。父亲的冷漠短信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心里；城中村那间阴暗的单间是她即将面对的栖身之所；而口袋里的钱包，前所未有的单薄。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林薇的心猛地一跳，生怕又是父亲。她有些抗拒地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她几乎快要遗忘的名字：陈墨。
信息内容依然简单：
“讲得很好。很真实。”
林薇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自己演讲的内容？难道他也在现场？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慌乱。她点开陈墨的头像，再次进入他那个只有零星几条动态的朋友圈。最新一条，还是那张握着巨大扳手的、骨节分明的手的照片，配文“上工。”。
鬼使神差地，她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敲下回复：
“谢谢。你怎么知道？”
信息发出去，她立刻又有些后悔。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他们其实并不熟。
然而，回复很快来了：
“朋友圈有人转发了学校首播的片段。正好看到。”
紧接着，又是一条：
“晚上班级散伙饭？”
林薇看着这两条信息，陈墨那沉稳、带着机油味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在这个被父亲的冷漠和未来的迷茫双重夹击的时刻，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粗粝真实感的问候，竟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慰藉和踏实。
她回复：
“嗯。在‘时光里’。”
陈墨的回复依旧简短：
“知道了。少喝点。”
没有多余的客套，也没有好奇的追问，像一句平淡却带着温度的嘱咐。林薇握着手机，站在香樟树摇曳的绿荫下，抬头望向被枝叶切割成碎片的湛蓝天空。启明礼堂的钟声仿佛还在空气中隐隐回荡，那是象牙塔对她最后的祝福与告别。
而前方，人海浮沉，潮汐将至。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放回口袋，迈开脚步，向着那个即将属于她的、充满未知也或许潜藏着一丝微光的未来走去。无论多么艰难，生活总要继续。就像她演讲中所说，守护住内心那一点不灭的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