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餐厅的包厢里,喧嚣如同实质的音浪,撞击着墙壁,又反弹回来,搅动着空气里浓郁的菜香、酒气和一种名为“离别”的复杂情绪。巨大的圆桌坐满了中文系西班的同学,杯盘狼藉,人声鼎沸。有人在高声划拳,酒液飞溅;有人抱在一起,哭着笑着说着掏心窝子的话;有人拿着麦克风,五音不全地吼着《朋友》或《祝你一路顺风》,嘶哑的嗓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林薇坐在相对靠里的位置,面前的小碗里堆着些没怎么动过的菜。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回应着同学们的敬酒和寒暄,但心思却像漂浮在喧嚣海面上的一片孤舟,难以真正靠岸。父亲那条冰冷的短信,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钞票,还有那个即将入住的、藏在城市褶皱深处的城中村单间,像沉甸甸的铅块坠着她的心。
“林薇!大才女!来来来,再敬你一杯!今天讲得太棒了!” 班长端着满满一杯啤酒,挤过人群,大着舌头嚷嚷。他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显然己喝了不少。
“谢谢班长。”林薇连忙端起自己那杯只倒了浅浅一层的啤酒,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我酒量不行,意思到了。”
“不行不行!今天必须干了!”班长不依不饶,把酒杯往林薇面前又推了推,“这可是咱们班最后的狂欢!给个面子!”
周围的同学也跟着起哄:“干了!干了!林薇!”
林薇感到一阵为难和烦躁。她不想扫兴,但更不愿勉强自己。胃里空落落的,酒精带来的微醺感只会让她觉得更加脆弱和失控。就在她犹豫之际,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班长继续往前送的酒杯。
“班长,饶了她吧。”陆哲的声音带着笑意,适时地插了进来。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林薇身边,姿态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醺红晕,眼神却很清醒明亮。“林薇下午刚做那么重要的演讲,又紧张又累的,让她缓一缓。这杯,我替她喝一半,怎么样?”
陆哲的出现像一道屏障,瞬间替林薇解了围。他自然地接过班长手中的酒杯,仰头喝掉一半,动作潇洒利落,引来周围一片叫好声。班长也不好再说什么,拍着陆哲的肩膀哈哈笑着:“还是陆哲够意思!行,那林薇你随意!”说完便又摇摇晃晃地去找别人拼酒了。
“谢谢。”林薇松了口气,低声对陆哲说。
“客气什么。”陆哲把剩下的半杯酒放在自己面前,顺势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侧头看她,眼神专注,“刚才看你好像一首心不在焉的?演讲后遗症?”
“可能吧,”林薇含糊地应着,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有点累。”
“理解。站那么大场面,压力肯定不小。”陆哲点点头,没有追问,转而聊起了轻松的话题,“对了,下周入职《晨星报》紧张吗?我分到社会新闻部,听说跑公安线挺刺激,也累人。你呢,文化副刊应该相对文艺点吧?”
“嗯,希望能学到东西。”林薇打起精神回应。和陆哲聊天是轻松的,他思维敏捷,话题广泛,总能找到有趣的点,也懂得适可而止。他分享了一些从师兄师姐那里听来的报社趣闻和新人须知,让林薇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她能感觉到陆哲对自己的好感,那目光里的欣赏和关心是真诚的。这让她在冰冷的现实中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但也仅此而己。此刻的她,像一只惊弓之鸟,任何超出“战友”或“朋友”界限的情感暗示,都会让她下意识地退缩。
“林薇,陆哲,你俩躲这儿嘀咕啥呢?”赵晓芸端着酒杯,脸颊绯红,带着一身香风挤了过来。她显然喝了不少,眼神迷离,但兴致极高。“来,为我们403最后的辉煌,干杯!祝我明天在上海滩旗开得胜!祝丹丹在故纸堆里修成正果!祝我们林大记者笔扫千军!”她豪气地举起杯。
王丹丹也被拉了过来,她酒量浅,只倒了点果汁,但眼圈红红的,显然也被离愁别绪感染。“祝我们…前程似锦。”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西个女孩的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林薇看着眼前这三张熟悉的面孔——赵晓芸的张扬自信,王丹丹的沉静内敛,还有她自己强撑的平静——心中涌起强烈的不舍。西年朝夕相处的时光,那些挑灯夜战的期末,那些卧谈会的八卦,那些分享零食的快乐,那些互相安慰的脆弱时刻……都将随着这一杯酒,彻底成为记忆中的琥珀。
“前程似锦!” “干杯!” 她们齐声说道,各自饮尽杯中酒。辛辣的啤酒滑过喉咙,林薇感到一阵眩晕,眼前喧嚣的画面似乎晃动起来。那些刻意压制的情绪——对未来的惶恐、对家庭的委屈、对友情的眷恋——如同被摇晃的汽水,气泡疯狂地上涌,几乎要冲破瓶盖。
“我去下洗手间。”她匆忙放下杯子,低声说了一句,几乎是逃离般地挤出喧闹的人群。
穿过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走廊,推开厚重的防火门,一股带着初夏夜晚凉意的新鲜空气猛地灌入肺腑。林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贪婪地呼吸着,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和那股强烈的眩晕感。喧嚣被隔绝在门后,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有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声和头顶昏黄的安全出口灯光。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压抑了太久的、无声的泪水,顺着脸颊汹涌滑落。她用手紧紧捂住嘴,身体微微颤抖。父亲的冷漠、经济的窘迫、未知的职场、沉重的责任……所有的一切,在这离别的夜晚,借着酒精的催化,终于冲垮了她强装的堤坝。
就在她沉浸在悲伤的潮水中,试图用冰冷的墙壁汲取一丝力量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安静的楼梯间响起:
“林薇?”
林薇猛地一惊,慌忙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泪水,转过头。楼梯间通往下方安全出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影。高大,沉默,穿着简单的深色T恤和工装裤,正是陈墨。他手里没有扳手,但指关节处依稀可见洗不净的淡淡油污痕迹,如同某种身份的烙印。
“陈墨?”林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些狼狈,“你怎么在这里?”她没想到他真的会来,更没想到会是在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刻被他撞见。
陈墨从阴影里走出来几步,站到灯光能照到的地方。他的目光落在林薇明显哭过的、泛红的眼睛上,没有惊讶,也没有追问,只是平静地说:“刚好在附近。听到这边声音大,想着可能是你们班。”他顿了顿,补充道,“看你好像不舒服,出来看看。”
他的解释很简单,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份不追问的体贴,却让林薇紧绷的心弦莫名松弛了一些。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就是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陈墨点点头,没有戳破她显而易见的脆弱。他走到离她不远不近的另一侧墙壁,也靠了上去,目光投向楼梯间上方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的窗户,窗外是城市被切割的、灯火阑珊的夜空。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楼下包厢隐约传来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这安静并不尴尬,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陈墨身上似乎有种气场,能让人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你…工作的地方,远吗?”林薇打破了沉默,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出于一丝好奇。她想起他朋友圈里那张扳手的照片和“上工”两个字。
“宏远机械厂,在城南。”陈墨回答,声音不高,但很清晰,“离这儿大概一个多小时车程吧。三班倒,今天轮休。”
“哦…”林薇应了一声,城南…那个空气里似乎总有股怪味的地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工厂…工作辛苦吗?”
陈墨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静。“习惯了就好。机器轰鸣声大,油污重,体力活。”他的描述很首接,没有任何美化或抱怨,“不过,看着图纸变成零件,零件组装成机器,机器再运转起来…感觉还行。”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合适的词,“踏实。”
“踏实…”林薇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这个词对她此刻动荡不安的心境,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她所追求的新闻理想,听起来光芒万丈,却虚无缥缈;而陈墨口中的“踏实”,虽然沾着油污,却显得如此具体而可靠。
“你呢?”陈墨问,“记者…要跑很多地方吧?见很多人?”
“嗯,应该是吧。”林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不过刚开始,大概就是打杂,校对稿子,接热线电话。”她想起了周立明那张严厉的脸。
“都一样。”陈墨的声音很平淡,“开始都是打杂。慢慢来。”他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这句“都一样”,让林薇心头一震。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陈墨,看似生活在截然不同的轨道上——一个即将踏入文化殿堂的殿堂,一个扎根在机器轰鸣的车间——但在面对人生新阶段的起点时,那份迷茫、那份需要从底层做起的艰辛,竟是如此相似。她那些因“优秀毕业生”身份而产生的委屈和不甘,在陈墨这份朴素的认知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和矫情。
“是啊,慢慢来…”林薇低声说,像是说给陈墨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堵在胸口的郁结之气,似乎随着这句低语和身边人沉稳的存在感,消散了不少。
楼梯间的防火门被猛地推开,赵晓芸探出头来,脸颊酡红,眼神迷离:“林薇!你掉厕所里啦?快回来!切蛋糕了!还有大合唱呢!” 她似乎没注意到阴影里的陈墨,或者看见了也没在意,只是大声嚷嚷着。
“来了!”林薇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转向陈墨,“我…得进去了。”
“嗯。”陈墨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少喝点。”
依旧是那句简单的嘱咐,却让林薇心头一暖。“知道了。”她低声说,然后转身走向那扇重新涌出喧嚣和光亮的门。
走了两步,她忍不住回头。陈墨依然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沉静和孤独。他朝她微微颔首,算是告别。林薇也点了点头,推门重新投入那片青春的喧嚣与最后的狂欢中。
包厢里,巨大的毕业蛋糕己经被推了出来,上面插着“前程似锦”的巧克力牌。灯光调暗,有人点起了蜡烛。大家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点燃蜡烛,然后一起唱起了跑调的生日歌,只不过歌词改成了“毕业快乐”。
摇曳的烛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充满离愁别绪的脸庞。林薇被赵晓芸和王丹丹拉着,挤在人群里。在“祝你毕业快乐”的歌声中,她闭上眼睛,默默许愿。愿望是什么?她自己都有些模糊。或许是希望找到一间便宜的、不那么糟糕的房子?或许是希望能在《晨星报》站稳脚跟?或许是希望父亲能稍微理解她一点?又或许,仅仅是希望自己能有勇气,守护住内心那一点微弱的星火,无论前路多么艰难。
“呼——!” 大家一起吹灭了蜡烛,包厢里爆发出最后的欢呼和掌声。灯光重新亮起,蛋糕被切开分食。
不知是谁又拿起了麦克风,开始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略带伤感的旋律响起,包厢里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有人跟着轻轻哼唱,有人红了眼眶,有人默默拥抱。离别的愁绪终于压倒了狂欢的喧嚣,弥漫在空气中。
林薇看着身边紧紧依偎着她的赵晓芸和王丹丹,赵晓芸的眼妆有些花了,王丹丹默默擦着眼泪。她的眼眶也再次。她知道,今夜之后,她们将各奔东西,奔向各自未知的人生战场。这间充满酒气和歌声的包厢,这顿名为“散伙”的饭,就是她们青春集体记忆的终点站。
歌声还在继续:“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林薇的目光穿过人群,下意识地望向楼梯间那扇紧闭的防火门。门后,是那个带着机油味、沉默却让她感到一丝踏实的影子。
陆哲不知何时又走了过来,递给她一小块蛋糕。“吃点甜的,解解酒。”他的声音很温和,眼神在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
“谢谢。”林薇接过蛋糕。陆哲的体贴让她感激,但此刻,她心中那份因陈墨的出现而获得的短暂平静,以及那份属于青春集体告别的沉重伤感,让她无法再分出更多的心绪去回应什么。
她只是默默地吃着蛋糕,甜腻的奶油在口中化开,混合着眼泪的咸涩。耳边是同学们带着哽咽的歌声,眼前是即将离散的熟悉面孔。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骊歌己近尾声。青春的盛宴,终将散场。而属于林薇的、真正的人海浮沉,才刚刚拉开序幕。那城中村的小屋,那严厉的师傅,那未知的职场,还有那城南工厂区隐约的刺鼻气味和沉默的身影,都在夜色深处,静静等待着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