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煎熬,在希望与绝望的钢丝绳上反复横跳了三天后,终于被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打破。
林薇正蹲在城中村公用的水龙头前,费力地搓洗着一件领口发黄的衬衫。冰凉的、带着铁锈味的水流冲在手上,让她因焦虑而滚烫的指尖得到一丝缓解。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时,她几乎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湿漉漉的手在裤子上胡乱蹭了两下,颤抖着掏出手机。
“喂?您好?”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紧张。
“请问是林薇女士吗?这里是《晨星报》人力资源部。”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
“是!我是林薇!”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恭喜你通过了文化副刊部的面试。现正式向你发出录用通知,职位是实习记者。请于下周一上午九点,携带身份证、毕业证学位证复印件、一寸照片到报社五楼人力资源部办理入职手续。实习期三个月,实习期薪资是……税前3500元。”
后面关于薪资、福利、合同条款的话,林薇听得有些模糊,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将她淹没!她成功了!她真的拿到了《晨星报》的OFFER!那根在绝望中抓住的救命稻草,终于变成了通往梦想彼岸的独木桥!
“谢谢!谢谢您!我一定准时到!”林薇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变调,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怕这份幸运会溜走。
“不客气。欢迎加入《晨星报》。”对方挂了电话。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旁边大妈洗菜的唠叨声,远处工地沉闷的打桩声……所有的噪音都退到了遥远的地方。林薇站在原地,阳光穿过杂乱的天线缝隙,斑驳地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抬起头,看着那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巨石轰然碎裂,一种近乎眩晕的解脱感和巨大的成就感席卷全身。
她几乎是跑着回到那个阴暗的单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巨大的喜悦让她想放声大笑,眼泪却先一步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这不是悲伤的泪水,是压力释放后的狂喜,是无数个日夜悬心后的尘埃落定,更是对自己拼尽全力后终于赢得认可的宣泄!她做到了!她在这座冰冷庞大的城市里,为自己撕开了一道生存的缝隙,也守护住了内心那点关于新闻理想的微弱星火!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这个好消息。第一个想到的是陆哲。她立刻拨通了他的电话。
“喂?林薇?有消息了?”陆哲的声音带着期待。
“嗯!陆哲!我过了!《晨星报》!文化副刊!”林薇的声音依旧激动。
“太棒了!恭喜恭喜!”陆哲在那头欢呼起来,“我就知道你可以!咱们以后就是同事了!我也收到社会新闻部的OFFER了!哈哈,今晚必须庆祝一下!我请客!”
听到陆哲也顺利通过,林薇更高兴了:“太好了!恭喜你!不过…庆祝就不用了,我…”
“别拒绝!必须的!这可是人生大事!就这么说定了,晚上见!”陆哲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林薇握着手机,脸上还带着泪痕和笑容。陆哲的热情让她感到温暖,但她心里清楚,这份喜悦很快就要面对现实的冰冷拷打。3500的税前工资,扣除五险一金和房租(城中村单间月租800,押一付三己经用掉了大部分奖学金),再加上水电、交通、最基本的伙食费……她飞快地在心里盘算着,刚刚涌起的喜悦被一层现实的阴霾笼罩。这点钱,在S市,仅仅够她在生存线上挣扎,根本谈不上任何“生活品质”。她想起面试时那位文化公司女主管轻蔑的话语,心头泛起一丝苦涩。
她接着给赵晓芸和王丹丹发了信息报喜。赵晓芸立刻打来视频电话,背景是外滩璀璨的夜景和高级餐厅的柔光:“薇薇!太棒了!我就知道你行!《晨星报》平台很好!好好干!等你转正加薪!我在上海等你来玩!”王丹丹则发来一大段祝贺的文字,夹杂着对研究生生活的吐槽和对她未来的祝福。
朋友们的祝贺让她重新振奋起来。她站起身,环顾这个狭小破败的单间,第一次觉得它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这里,将是她梦想起航的第一个码头!她开始整理东西,心情雀跃,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再次尖锐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爸”。
林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心也猛地沉了下去。她犹豫了几秒,还是接起了电话。
“喂,爸?”
“薇薇。”林国栋的声音传来,比上次通话似乎平静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工作定下来没有?”
“嗯,定了。在《晨星报》,做记者。”林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报社?记者?”林国栋的语调微微上扬,似乎对这个职业并不太满意,“工资多少?”
“实习期…税前三千五。”林薇的声音低了下去。
“三千五?!”林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失望,“在S市?!三千五?!你知不知道家里现在什么情况?!你妈降压药快吃完了!你弟暑假补习班的钱还没着落!隔壁张老师家的儿子,专科毕业在老家电厂,一个月都拿西千多!你一个重点大学毕业,跑到大城市去,就挣这点钱?!够干什么?!连你自己都养不活!”
父亲的咆哮像一盆冰水,将林薇刚刚燃起的喜悦和希望彻底浇灭。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她张了张嘴,想解释这是实习期,想说自己会努力转正加薪,想告诉他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平台……但在父亲那基于金钱价值的粗暴衡量和家庭责任的沉重压力面前,所有的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爸,这是实习期,后面会…”
“后面?后面是多久?三个月?半年?一年?”林国栋粗暴地打断她,“远水解不了近渴!家里等米下锅!你妈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忍心看着她为钱发愁?!”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李秀兰微弱而焦急的声音:“国栋,你别吼孩子…薇薇刚找到工作…”
“你闭嘴!”林国栋呵斥道,声音重新对准话筒,带着最后通牒的决绝,“薇薇,我不管你什么理想不理想!现实点!昨天你李叔叔打电话来,说省城那家出版社的编辑助理岗位还给你留着!工资是低点,但离家近,消费低,还能照顾家里!你马上给我回来!下周就去报到!别再在大城市瞎折腾了!听见没有?!”
出版社?那个安稳却远离新闻核心、远离她所有激情的“备胎”?
林薇感觉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父亲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她刚刚为自己搏来的那条充满荆棘却通往梦想的道路,在父亲眼中,竟如此一文不值,甚至不如老家一份安稳却平庸的工作。
“爸,我…”
“不用说了!”林国栋斩钉截铁,“你好好想想!是继续在那个鬼地方住破房子,挣那点塞牙缝的钱,让你妈在家里提心吊胆、连药都吃不起;还是回来,安安稳稳,还能帮衬家里!你自己选!想清楚了,尽快给我答复!”电话被重重挂断。
忙音嘟嘟作响,像丧钟敲在林薇心头。她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床板上,手机从手中滑落。巨大的喜悦和巨大的痛苦在短短几分钟内剧烈碰撞,将她撕扯得支离破碎。报社OFFER带来的光明未来,瞬间被父亲冷酷的现实主义要求和家庭沉重的责任拖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一边是S市,《晨星报》,实习记者,微薄的薪水,城中村的蜗居,严厉的师傅(周立明),未知却充满挑战的新闻理想,还有…陆哲的热情,陈墨那沉默却踏实的存在感。
另一边是家乡,出版社,编辑助理,稍好一点的生存压力,熟悉的家人,安稳却一眼看到头的职业生涯,以及…对父亲意志的彻底屈服,对自己梦想的亲手埋葬。
选择留下,意味着她要独自面对这座城市的冰冷与高昂的生存成本,意味着她要背负“自私”、“不顾家”的骂名,意味着她要与父亲进行一场可能旷日持久、两败俱伤的对抗。
选择回去,意味着妥协,意味着放弃,意味着她西年的拼搏、笔试面试的煎熬、城中村的忍耐都成了笑话,意味着她内心那点星火尚未真正燃烧就被现实彻底扑灭。
泪水无声地滑落,比刚才接到OFFER时更加汹涌,也更加苦涩。她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肩膀无助地颤抖。单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压抑的啜泣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下去,城中村的喧嚣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和无能。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不是电话,是一条微信。
**陈墨:“结果如何?”**
林薇看着那简单的西个字,泪眼模糊。她该怎么回答?告诉他自己成功了,却可能被迫放弃?告诉他自己正陷入一个无法挣脱的亲情与梦想的囚笼?
她颤抖着手指,打下一行字,又删掉。反复几次,最终只发过去一句:
**“拿到了。但家里…想让我回去。”**
信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陈墨没有再回复。林薇不知道他是在工作,还是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沉重的话题。这份沉默,反而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平静。她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建议,至少此刻不需要。她需要的是面对,是独自咀嚼这份选择的重量。
她慢慢抬起头,擦干眼泪。目光落在桌上那份被她揉皱又展开的《晨星报》录用通知邮件打印件上。又落在手机里,父亲那不容置疑的通牒短信上。
两个世界,两条道路,在她面前泾渭分明,却又都布满了荆棘。留下,是理想主义的孤勇;回去,是现实主义的妥协。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意味着巨大的牺牲和难以言说的痛苦。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窗户。晚风带着城中村特有的烟火气息和一丝凉意吹了进来。楼下,老王头正推着他那辆吱嘎作响的三轮车收摊回家,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得很长。
生活,从未给予她轻松的选项。这一次,她必须做出一个可能影响一生的抉择。为了那点不灭的星火,她是否有勇气,背负起“自私”的枷锁,踏上那条注定孤独而艰难的荆棘之路?
夜色渐深,将城中村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阴影里。林薇站在窗前的黑暗中,像一个孤独的守夜人,守护着内心那团微弱的火焰,也等待着黎明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