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城中村“柳林”彻底浸染。窗外零星的路灯光晕,勉强勾勒出杂乱天线的剪影,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笼罩在林薇心头。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站在窗前,仿佛一尊被遗忘的石像。指尖触碰到的窗框冰凉刺骨,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父亲话语冻结的荒原。
留下?回去?
两个选项在她脑中疯狂撕扯,每一次权衡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父亲咆哮的声音犹在耳畔:“连你自己都养不活!”“家里等米下锅!”“你妈连药都吃不起!”这些话语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着她的良知和对母亲的心疼。母亲李秀兰那苍白而担忧的脸庞浮现在眼前,还有弟弟那张尚显稚嫩、对未来懵懂无知的面孔。回去,意味着她可以结束这种朝不保夕的挣扎,可以缓解家里的经济压力,可以让母亲少一些忧愁……代价是亲手埋葬自己所有的梦想,在父亲规划的安稳轨道上,活成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皱巴巴却又无比珍贵的《晨星报》录用通知上。周立明严厉的审视,苏晴清冷的探究,笔试考场上沙沙的书写声,面试时关于老王头和采访技巧的回答……这些画面鲜活地跳动着,那是她用自己的思考和汗水一点一滴搏来的机会!是她在冰冷现实中为自己点燃的、唯一能照亮前路的火把!放弃它?她仿佛能听到内心深处某个东西碎裂的声音。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幽幽亮起,是父亲发来的短信,内容比之前的通话更加冷酷决绝:
**“考虑清楚没有?出版社那边等你回复。家里情况你知道。如果执意留下,以后你的路你自己走,家里也指望不上你什么。你妈的身体,你弟的前程,你自己掂量。下周一之前,给我明确答复。另外,你弟补习费最后期限是明天下午五点前,五千块。家里实在拿不出,你自己看着办。”**
最后通牒!赤裸裸的、带着亲情绑架的最后通牒!甚至没有给她喘息的时间,首接将弟弟补习费的巨额压力砸了过来!五千块!这对此刻口袋只剩几百块生活费、连下个月房租都成问题的林薇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自己看着办……”林薇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席卷了她。父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要么立刻打钱,要么彻底断绝关系!他将亲情变成了一场冰冷的交易,将她的梦想和未来放在天平的一端,另一端则是母亲的身体和弟弟的前程。这根本不是选择,而是将她逼入绝境的残忍逼迫!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迷茫和无助的泪水,而是被至亲之人背叛和逼迫的屈辱与绝望的泪水!她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父亲不是不知道她的处境,不是不知道她刚找到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他明明知道!可他依然选择用这种方式,用母亲和弟弟作为筹码,来逼迫她就范!
“爸…你就这么…恨我吗?”林薇对着冰冷的手机屏幕,无声地质问。那个曾经在她心中如山一般、代表着严厉却也代表着依靠的父亲形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成一地冰渣。她终于明白,在父亲的价值体系里,她作为女儿的价值,只在于能否及时、足额地提供经济支援,能否顺从地成为他掌控下的一颗棋子。她的理想、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在他眼中,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种“瞎折腾”的罪过。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林薇的心猛地一缩,以为又是父亲。她几乎是带着恐惧看向屏幕。
是陈墨发来的:
**“在楼下。方便下来吗?”**
陈墨?他怎么会来?林薇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安静地立在巷口,身影被拉得很长,在城中村杂乱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沉静。
林薇胡乱擦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她不想让陈墨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但此刻,他那份沉默的、不追问的陪伴,却成了她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拢了拢头发,拿起钥匙,快步走下狭窄陡峭的楼梯。
推开单元门,带着油烟和潮湿气息的夜风扑面而来。陈墨转过身,依旧是那身深色的工装,指关节处带着洗不净的淡淡油污。他看到林薇红肿的眼睛,眼神里没有任何惊讶或探寻,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没事吧?”
这句简单的“没事吧”,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薇强装的堤坝。在父亲那里承受的冰冷和伤害,在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面前,化作了无法抑制的委屈。她低下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爸…逼我回去…还让我…明天下午五点前…打五千块给我弟交补习费…我…”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五千块,像一座山压在她心上。
陈墨沉默地听着,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默默地递给她。然后,他抬头望了望林薇那个透出微弱灯光的小窗,又看了看周围破败的环境。
“五千块…很多。”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现在拿不出。”
“嗯。”林薇接过纸巾,攥在手里,没有擦眼泪。她不需要同情,她需要的是面对现实的勇气。
“回去,就能解决?”陈墨又问,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洞悉的平静,“回去,你爸就不会再要钱?你弟以后上学、结婚,是不是都要指望你?”
林薇浑身一震!陈墨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是啊,回去就能解决吗?父亲的控制欲和对金钱的索取,会因为她回去了就停止吗?出版社那份微薄的薪水,能填满家里那个似乎永远填不满的窟窿吗?她会不会从一个泥潭(S市的生存压力),跳入另一个更深的泥潭(家乡的无望奉献)?牺牲了自己的所有,最终换来的,可能依旧是父亲的嫌弃(嫌赚得少)和永无止境的要求!
陈墨没有等她的回答,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沾着油污的旧手表:“很晚了。上去吧。钱的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总有办法。别硬扛。”
他并没有提出实际的帮助,也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是点明了回去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的本质,并告诉她“别硬扛”。这份基于现实的冷静分析和朴素的关心,像一股沉稳的力量,悄然注入林薇几乎崩溃的心田。
“嗯。”林薇低低地应了一声,感觉堵在胸口的巨石松动了一些。“谢谢你…陈墨。”
“客气。”陈墨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有事…打电话。”说完,他高大的身影便融入了城中村昏暗的巷道深处。
回到那个冰冷的小单间,林薇靠在门后,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没用过的纸巾。陈墨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回去,就能解决?”“你弟以后上学、结婚,是不是都要指望你?”“别硬扛。”
是啊,回去不是出路,是绝路!是饮鸩止渴!父亲的索取是无底洞,而她的梦想和人生,不该成为填洞的祭品!
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和愤怒,如同地底岩浆般在她心中奔涌、沸腾!她受够了!受够了父亲以亲情为名的勒索!受够了永远被当作家庭的提款机和牺牲品!她要为自己活一次!哪怕背负骂名,哪怕前路荆棘密布,哪怕要独自咽下所有的苦!
她猛地走到桌前,抓起手机。屏幕上是父亲那条冰冷如刀的最后通牒短信。她没有回复,而是首接打开了手机银行APP。那个显示着可怜余额的界面跳了出来。她账户里,除了仅够维持一个月最低生存的几百块生活费,只剩下**两千八百元整**——这是她汇出大部分奖学金后,仅存的、原本打算用来支付城中村单间押一付三中“押一”部分(800元)和第一个月房租(800元)的钱,再加上一点点可怜的备用金。总共两千八。
她没有任何犹豫,在收款人栏里输入了父亲那个熟悉的银行账号。在转账金额一栏,她咬着牙,输入了:**2800.00**。然后,在转账附言里,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仅此一次。以后我的路,我自己走。”**
手指悬停在确认键上,微微颤抖。这转出去的不是钱,是她最后的安全垫,是她未来一个月安身立命的根本!按下这个键,她就真的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没有任何退路!下个月的房租怎么办?吃饭怎么办?入职后的交通、通讯……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未知!
但想到父亲那冷酷的嘴脸,想到陈墨那句“回去就能解决吗?”,想到自己那尚未绽放就要枯萎的梦想……林薇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狠厉!
**确认!**
转账成功的提示瞬间弹出。账户余额变成了一个刺眼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
几乎在同时,手机震动起来。是父亲打来的电话!林薇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心脏剧烈地跳动,但她没有接。任由它响着,一遍又一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铃声终于停了。紧接着,一条短信进来:
**“钱收到。薇。”**
依旧只有冰冷的五个字。没有感谢,没有询问她如何凑到的钱,没有关心她转出这笔钱后如何生活,甚至没有对她附言里那句决绝的话有任何反应。仿佛她汇过去的只是一笔理所应当的欠款,而“薇”这个称呼,也只剩下空洞的符号意义。
林薇看着那条短信,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无尽悲凉和讽刺的笑容。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幻想,彻底破灭了。父亲用这五个字,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情感纽带。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陈墨的短信:
**“睡了吗?给你带了点东西,放门口了。”**
林薇一愣,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门口地上放着一个干净的、印着“宏远机械厂”字样的布袋子。她拿进来打开,里面是几副崭新的、厚实的工业劳保手套,还有一小瓶碘伏和一盒创可贴。
看着这些东西,林薇的眼泪终于再次决堤。但与之前的委屈绝望不同,这次的泪水里,混杂着被彻底抛弃的痛楚,也混杂着一种孤注一掷后的解脱,以及一丝来自陌生角落的、笨拙却无比真实的温暖。
她没有回复陈墨,只是默默地将那瓶碘伏和创可贴放在床头——脚后跟磨破的水泡还在隐隐作痛。然后,她拿起那几副厚实的手套。这显然不是给她用的,更像是陈墨自己工作用的那种。他送这个来是什么意思?是让她保护好自己?还是暗示前路艰难,需要“耐磨”?
林薇不知道。但她紧紧握住了其中一副手套,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触感。
她走到窗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和父亲那条冰冷的收款短信。然后,她关掉手机,彻底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回到书桌前,她拿出纸笔,借着台灯昏黄的光,开始冷静地规划:
1. **房租危机:** 押一付三,押金800己付。下月房租800,还有一个月时间。必须在一个月内解决!办法:预支部分工资(可能性低)、找同学借钱(陆哲?赵晓芸?开不了口)、寻找更便宜的住处(几乎不可能)… 这是最紧迫的生存问题。
2. **生存资金:** 仅剩几百块,必须精打细算。制定最严格的生活预算:馒头咸菜为主,步行代替公交(脚痛也要忍),通讯费降到最低档。
3. **入职准备:** 下周一九点入职。整理好所有材料(毕业证复印件等)。研究报社附近最便宜的午餐地点。调整状态,以最佳面貌迎接第一天工作!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必须抓住!
她像一个即将踏上未知战场的士兵,在绝境中清点着自己仅存的武器和弹药。恐惧依旧存在,对未来的不确定像浓雾般弥漫,但那份被逼到墙角后爆发出的、近乎原始的求生意志和对自己选择的坚定,支撑着她不再颤抖。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己经过去。窗外的天色,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林薇吹熄了台灯,在硬板床上和衣躺下。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她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宣告:
爸,钱我给了。路,我选了。从今往后,山高水长,各自为安。我的命,我自己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