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清新。
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晨雾,如同探寻的触手般,小心翼翼地抚摸上青翠的山峦和昨夜激战后尚未来得及彻底清理的寨墙时,山谷里的一切,似乎都从昨夜的狂欢与血腥中苏醒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宁静。
然而,这宁静只是表象。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和刺鼻的硝烟味尚未完全散去,它们顽固地纠缠在一起,混合着草木的气息和泥土的芬芳,形成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味道。它像一个无声的诉说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清风寨的每一个人,昨夜那场惊心动魄、足以载入伏牛山土匪史册的胜利,究竟是何等的惨烈与侥幸。
一线天前的“死亡山谷”,此刻己经被寨中的妇孺和一些轻伤员用树枝草草遮掩起来,但那暗红色的、如同狰狞图腾般浸透了泥土的血迹,那些散落在草丛石缝间的断兵残甲,依旧在晨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山寨内部,大多数还能动弹的山贼,在吴用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他们不像往常那般懒散懈怠,脸上虽然挂着疲惫,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胜利者的骄傲,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对自己所属团体力量的一种全新认知。
他们将一柄柄缴获来的制式腰刀、长矛小心翼翼地搬运到广场中央,堆积成一座座闪着寒光的小山;将那些沉重的皮甲、铁甲视若珍宝地擦拭、整理;将那一百五十多名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官兵俘虏,押送到了山谷后方临时圈出的营地里。
只是,这忙碌之中,却少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欢快,多了几分压抑和观望。昨夜庆功宴上,大当家张彪与林冲霄之间那几乎毫不掩饰的矛盾,以及那明显不公的战利品分配,像一根看不见的楔子,己经深深打入了这群刚刚建立起些许信任的山贼心中。
人们在干活时,总会下意识地交换着眼神,低声议论着什么,目光不时地瞟向聚义厅的方向,又或是投向林冲霄那间看似普通的茅草屋。
山寨的另一侧,临时搭建起来的伤兵营里,孙百草正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忙碌着。这位平日里总是慢悠悠、有些玩世不恭的老郎中,此刻却成了全寨最受尊敬的人之一。
他花白的胡须上沾满了血污和汗水,一双老眼布满了血丝,但他手中的动作却依旧沉稳而精准。在他的指挥下,伤兵营被严格地划分成了重伤区和轻伤区,所有接触过伤口的布条都被集中起来用开水反复蒸煮,就连帮忙的妇人也被要求在处理不同伤员前,必须用滚烫的热水和皂角反复清洗双手。
这些匪夷所思却又卓有成效的“规矩”,自然是林冲霄提出来的。
虽然许多人私下里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但看着那些经过“干净处理”的伤口真的比以前发脓溃烂的情况少了许多,看着重伤员们的呻吟声也渐渐平息,他们对林冲霄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层。孙百草更是将林冲霄的每一句话都奉为圭臬,他甚至觉得,这个年轻人传授的这些“卫生之道”,比他毕生所学的医术还要神奇和重要。
与山寨其他地方的忙碌和压抑不同,聚义厅里,气氛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充满了暴躁与杀机。
张彪宿醉刚醒,头痛欲裂。昨夜的酒,非但没能让他忘记烦恼,反而让那份恐惧和嫉妒在酒精的发酵下,变得更加清晰和强烈。他坐在虎皮大椅上,一只手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紧紧握着腰间的鬼头刀,那只独眼因为充血而显得格外骇人。
他满脑子都是林冲霄的身影——那个在官兵面前挥斥方遒、谈笑间让敌人灰飞烟灭的年轻人;那个在庆功宴上不卑不亢、三言两语就挑动了众人情绪的年轻人;那个明明只是个新来的,却仿佛己经掌控了整个山寨灵魂的年轻人。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怒。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年迈的狮王,领地里闯进了一头年轻、聪明、而且拥有未知力量的猛虎,随时可能将自己取而代之。
“大哥,您醒了?”黑子提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洗脸水走了进来,他的脸色也不好看,眼眶深陷,显然一夜未眠。
他小心翼翼地将水盆放在张彪面前,低声道,“吴二当家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去清点战利品,我看他……鬼鬼祟祟的,跟王麻子那几个老家伙聊了半天。”
“吴用!这个吃里扒外的老狐狸!”张彪狠狠地啐了一口,“老子早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看那姓林的得势,就想去抱新大腿了?做梦!”
他猛地站起身,在厅里来回踱步,甲叶摩擦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不行!不能再等了!那小子太邪乎了!尤其是他那‘惊天雷’,比官府的火炮还厉害!要是让他再折腾下去,这清风寨,迟早要改姓林!”
黑子凑上前,眼中闪烁着阴毒的光芒:“大哥,俺早就说了,这小子留不得!咱们得趁他现在还没完全站稳脚跟,赶紧动手!咱们手里还有几十个铁了心跟您的老兄弟,再加上您大当家的名头,只要振臂一呼……”
“糊涂!”张彪瞪了他一眼,“硬来?你没看到昨天那些喽啰看他的眼神吗?一个个跟中了邪似的!真要打起来,咱们未必能占到便宜!就算赢了,寨子也得散伙!到时候,州府大军一到,咱们都得玩完!”
黑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嘴。
张彪烦躁地摆了摆手,他虽然鲁莽,但并非全无脑子。
他知道,现在的问题是,林冲霄己经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新人了,他有功劳,有人望,还有那神秘莫测的“惊天雷”。必须找一个名正言顺、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理由,才能剥夺他的力量。
“有了!”张彪的独眼猛地一亮,他想起了昨天黑子提过的计策,“老子是这寨子的大当家!这寨子里的一切,都该归老子管!兵器要统一管!俘虏要统一审!那‘惊天雷’更是重中之重,决不能落到外人手里!就这么办!”
他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黑子,你马上去传我的令!就说官兵刚退,恐有奸细混入,为防万一,所有头目,包括林冲霄,立刻到聚义厅议事!任何人不得携带兵器!另外,派人去把林冲霄那伙人看紧了,尤其是那个姓墨的小子和那个姓孙的老头!他们要是敢乱动,格杀勿论!”
“是!大哥英明!”黑子大喜过望,领命而去。
张彪看着黑子离去的背影,独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他仿佛己经看到,林冲霄在自己的威压下,乖乖交出一切,然后被自己随意处置的场景。他觉得,只要收缴了“惊天雷”,拔掉了林冲霄的爪牙,这个年轻人,不过就是个有点小聪明的书生,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他却不知道,他自以为高明的计策,早己落入了别人的算计之中。
吴用并没有走远。他看似在广场上监督战利品的清点,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当他看到黑子急匆匆地从聚义厅出来,脸上带着那种掩饰不住的得意和杀气时,他的心就猛地一沉。他知道,张彪要动手了。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王麻子身边,低声道:“王兄弟,看样子,有好戏要上场了。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我只需记住一点,谁能带着咱们活下去,咱们就跟谁。切不可站错了队,到时候悔之晚矣。”
王麻子心中一凛,重重地点了点头。
吴用又悄悄地对自己那个机灵的心腹使了个眼色,那心腹立刻会意,转身朝着林冲霄茅草屋的方向,绕了个圈子跑去。
而此刻,林冲霄的茅草屋里,却是一片异样的平静。
林冲霄站在那张简陋的地图前,手中拿着一根烧焦的木炭,正在地图上勾画着什么。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大战将临的紧张,只有一种运筹帷幄的从容。
墨七坐在角落里,手中正摆弄着几个核桃大小的黑色陶丸,他的动作轻巧而专注,仿佛那不是致命的武器,而是精美的艺术品。孙百草则在一旁,将一些晒干的草药碾成粉末,小心翼翼地分装在不同的布包里。
屋外,刘三锤的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比往日更加密集和响亮。十几名下河村的兄弟,正在陈铁山的带领下,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兵器——那些,都是他们昨天用命换来的、最好的官军制式腰刀和朴刀。他们的眼神,坚定而执着。
“冲霄哥,”二狗从门外闪了进来,他的动作像猫一样轻盈,“张彪的人来了,是个大嗓门的胖子,正往这边走,看样子是来传话的。”
林冲霄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让兄弟们都准备好。记住,按计划行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
“是!”二狗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片刻之后,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山贼,昂首挺胸地走到了林冲霄的茅草屋前。他正是张彪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平日里狗仗人势惯了。他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嗓子喊道:
“林冲霄!大当家有令!命你及麾下所有头目,立刻前往聚义厅议事!不得有误!还有,大当家说了,为了防止奸细作乱,所有人,一律不准携带兵器入厅!听到了没有?!”
他的声音充满了傲慢和挑衅,回荡在清晨的山谷中。
茅草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林冲霄走了出来,他抬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又看了看那个耀武扬威的小头目,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
“知道了,辛苦这位兄弟了。请回复大当家,林冲霄……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