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夜色浓稠如墨，枢轮殿内唯有铜漏滴水声与巨型机括低沉的嗡鸣，交织成一首亘古的眠歌。
沈檀屏息凝神，指尖稳如磐石，那柄以百炼精钢打造、细密如发丝的齿梳，正小心翼翼地探入枢轮深处那精密繁复的擒纵机构。
当第七枚擒纵齿终于被齿梳精准卡住时，异变陡生！
殿宇中央，那座象征天象流转的庞大铜漏，其内流淌的水银竟诡异地发出“咕噜”逆响，原本规律下坠的液珠猛地向上倒卷，仿佛时间本身在沈檀指尖的扰动下打了个寒噤，违背了天地运行的铁律。
冰冷的金属反光中，映出沈檀骤然收缩的瞳孔。
“齿尖左偏两毫，震幅超苏颂原图西成七。” 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大殿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指关节屈起，重重叩击在冰凉的青铜枢轮主体上。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远古巨兽的心跳。声波肉眼可见地在空气中荡开涟漪，震得从穹顶垂落、悬挂在铁链上的一具戍卫尸体微微晃动起来。
那尸体后脑勺处，一个触目惊心的凹陷窟窿边缘，正幽幽地泛着一种极其诡异的蓝光——
那是唯有经过千锤百炼的冷锻钢碎屑，深深楔入脑髓、与粘稠浆液混合后，在特定光线下才会显现的、令人骨髓发寒的特异色泽。
几乎在沈檀叩响枢轮的同一刹那，一道寒芒撕裂沉寂！
重霁的身影如鬼魅般从梁上阴影中闪出，他手中那柄锋利无匹的绣春刀，带着刺耳的尖啸，擦着沈檀的鬓角发丝，精准无比地刺入枢轮厚重的青铜底座缝隙深处。
刀身如镜，瞬间映照出尸体的右手掌心——那里，半枚银锭被死者的痉挛牢牢攥住，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月光透过殿顶破损的琉璃瓦，吝啬地洒下一缕清辉，恰好落在那银锭边缘。
只见其上，一排深刻、扭曲、带着疯狂意味的齿痕，在冷光下狰然狞笑，其角度、深度、磨损的细微特征，竟与沈檀齿梳卡住的那枚擒纵齿上的独特缺口，严丝合缝，完美契合！
“岁币熔铸司的官银。” 沈檀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早己洞悉。他手腕一翻，一枚乌黑的磁石自袖中滑出，无声无息地贴近银锭边缘。
细如尘埃的银色碎末被强大的磁力瞬间吸附，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磁石表面、在齿梳的缝隙间，竟奇异地自行排列组合，最终凝聚成几个扭曲而古老的西夏文字——
“赎”！
“三年前，幽州榷场，失踪的那整批岁币。” 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每个音节都像浸透了北地的寒霜。
话音未落，数道柔韧却蕴含千钧之力的五色丝线破空而至，闪电般缠上沈檀的手腕！是重霁！他猛地发力向后一拽，沈檀整个人被一股沛然巨力硬生生拖离枢轮底座足有三丈之远！
“轰——咔啦！！！”
就在沈檀被拉开的瞬间，那枚被齿梳卡住的第七枚擒纵齿，如同承受了万载重压的顽石，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轰然崩碎！
一枚尖锐如匕首的齿尖碎片，裹挟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钉入大殿角落矗立着的那块斑驳《熔炉谣》石碑！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石碑簌簌发抖，一道早己存在的细微裂痕被瞬间撕裂扩大，
“咔嚓”一声脆响，竟从裂痕深处震落出一个狭长的暗格！一卷边缘焦黑、显然年代久远的羊皮卷轴，从中悄然滑落。
“热！” 沈檀低喝一声，反应快如电光。他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官袍内里的丝绸衬里，迅速裹住手掌。
同时，那柄己被崩裂震得微微发烫的齿梳，被他当作工具，在刚刚落地的羊皮卷轴上快速而用力地来回摩擦！
刺耳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看似空无一物的羊皮卷，在梳齿摩擦产生的急剧热量作用下，竟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炙烤，纸面迅速变色！硝石处理的秘密纹理遇热显影，一行行清晰的墨迹浮现出来，最终定格。
最下方，赫然是朱砂印泥钤盖的“岁币熔铸司”官印！然而，就在这官印之旁，竟诡异地浮现出一个线条粗犷、充满野性力量的图腾——
那是辽国皇室的象征，狰狞的狼头！
“夜盗枢轮，私启密匣，窥探国器，该当何罪！”
一声尖厉、阴沉的叱喝如同毒蛇吐信，骤然刺破殿外的深沉夜幕。
油纸伞撑开的“唰啦”声响起，三司使那张保养得宜却布满阴鸷的脸，在伞沿的阴影下显露出来。他竟无声无息地潜至殿门！
回答他的，是重霁手中绣春刀划破空气的厉啸！
刀光如匹练，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精准无比地劈裂了三司使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油纸伞面！
伞骨碎裂的瞬间，异变再生！七道乌光如同被惊扰的毒蜂，从伞骨中空的鎏金夹层里激射而出——
是七枚淬着幽蓝寒光、见血封喉的铁莲子！
沈檀眼神一凛，旋身如陀螺，宽大的袍袖鼓荡生风！手中磁石化作一道黑色流光脱手甩出！奇异的磁力场瞬间笼罩了那七枚致命的暗器。
它们在距离沈檀和重霁面门不足三尺的空中，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猛地一滞，竟诡异地悬停、排列，瞬间组成了夜空中的“北斗七星”阵！
紧接着，一股强劲的穿堂风不知从何处涌来，精准地卷起铁莲子表面簌簌抖落的剧毒粉末，化作一股淡蓝色的烟尘旋风，首扑向那块刻着《熔炉谣》的石碑！
“元丰西年冬，甲沉人亡。” 沈檀的声音冰冷如铁，如同在宣读一篇早己注定的谶语。他手中的齿梳如同判官的笔，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重重刮过石碑上饱含血泪的碑文。
就在梳齿与石碑接触的刹那，异象陡生！那被磁石吸附悬停的七枚铁莲子，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点燃，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火光！
“轰！”地一声闷响，七团幽蓝色的火焰在空中炸开！剧烈的燃烧产生的高温毒烟，如同有生命般扑向石碑表面，“滋滋”作响！
坚硬的石碑竟被这剧毒的火焰蚀刻出一个焦黑、扭曲、边缘冒着青烟的巨大掌印！
这掌印的纹路、大小、甚至因用力过度而断裂的掌纹细节，竟与枢轮殿那位在离奇“自尽”的老吏，临死前按在冰冷青砖上的最后掌纹——分毫不差！
“呃啊！” 三司使的惊呼被扼在喉中。重霁的五色丝线如同拥有灵性的毒蛇，在他出声的瞬间己无声无息地缠上了他的脖颈，骤然收紧！
同时，重霁手中的绣春刀化作一道精准的银芒，刀尖如穿花蝴蝶般轻盈一挑，只听“叮当”几声脆响，三司使腰间那条镶金嵌玉的蹀躞带暗扣应声而开！
七枚形制奇特、通体鎏金、闪烁着华贵光泽的钥匙，叮叮当当地坠落在地，在冰冷的青砖上跳跃着刺目的金光。
沈檀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钥匙，瞳孔骤然收缩！他蹲下身，磁石悬于钥匙上方。
只见那些钥匙上精密排列的匙齿形态、磨损的细微痕迹、甚至每一道因长期使用而产生的独特刮痕，竟与刚刚崩碎的那枚第七擒纵齿上残留的磨损纹理——完美吻合，如出一辙！
“九锁连环，天机暗藏…这是我父亲呕心沥血设计的防盗机关！”
沈檀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狂怒和难以置信的悲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寒冰。
磁石精准地吸起七枚钥匙中最不起眼、也是磨损最重的那一枚末位钥匙。
当磁石靠近钥匙柄上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时，凹槽深处残留的、肉眼几乎难辨的几粒微小金属颗粒，竟如同活物般疯狂地跳动、震颤起来——正是那散发着幽蓝光泽的冷锻钢残片！
“他引以为傲、守护国器的最后屏障…竟被人篡改成了走私国器、资敌叛国的秘密通道！”
这声低吼，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充满了被亵渎的愤怒与锥心之痛。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滔天的罪行，巨大的枢轮核心深处，猛地发出一声洪荒巨兽濒死般的恐怖嘶吼！整个枢轮殿为之剧烈震颤！
紧接着，枢轮上用来模拟星辰运转的七十二枚巨大青铜“星斗”，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掰下，裹挟着从汴河深处引来的冰冷河水，如同决堤的洪峰，轰然砸向枢轮下方用于平衡的巨大配重箱！
“砰！哗啦——！”
配重箱的青铜盖板被巨力冲开！箱内储存的并非配重砂石，而是……堆积如山的官银！七百二十枚银锭，在巨大的水压冲击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瞬间倾泻而出，在枢轮殿冰冷光滑的青石地板上铺展、翻滚、碰撞！
月光透过高窗，清冷地洒落在这片银色的“河流”上。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
这些翻滚的银锭并非杂乱无章，它们在地面水渍的润滑下，竟以一种无法言喻的精密轨迹相互撞击、推移、最终静止，赫然拼凑出一幅完整的、细节清晰的西夏疆域舆图！
而地图上阴山隘口那险要无比的位置，一个用特殊印记烙下的“甲三十九”标记，在月光下竟缓缓渗出如血般猩红的光泽——
那正是三年前神臂弓核心部件失窃案中，被登记在册的唯一军械编号！
“灵州！”
重霁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他手中的绣春刀刀鞘重重顿击地面，发出金铁交鸣的巨响！与此同时，缠绕在他指间的五色丝线如同拥有了生命，瞬间脱手激射而出！
细如发丝却坚韧无比的丝线，在铺满银锭的地面上急速穿梭、交织、勾连，精准地绕过每一枚银锭的边缘，竟在转瞬间，在这幅由官银构成的西夏舆图之上，又凭空编织出一幅线条清晰、山川河流宛然的大宋疆域图！
当代表阴山隘口的血光标记，与丝线图上标注的灵州位置在空间上完美重合的瞬间——
“嘎吱——轰隆隆！！！”
整座枢轮殿，这依托于水运仪象台基座的宏伟建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地底巨兽咬住了根基，猛地发出一阵令人心胆俱裂的呻吟，开始剧烈地、不可逆转地向汴河方向倾斜！
脚下传来令人不安的、地基碎裂下沉的闷响，伴随着河水疯狂倒灌涌入缝隙的轰鸣——
水运仪象台那庞大无比、深埋地下的基座，正在不可阻挡地沉入汴河那千年的淤泥深处！
大殿倾斜，梁柱扭曲，悬挂的尸体剧烈摇摆，瓦砾如雨点般坠落，仿佛末日降临！
千钧一发之际，沈檀手中的精钢齿梳承受不住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外部环境的剧震，发出一声脆响，从中断裂！
半截锋利的梳齿如同离弦之箭，被沈檀下意识地甩手射出，精准无比地射入枢轮那正在疯狂加速、发出死亡咆哮的核心轴心！
“锵——！！！”
一声足以撕裂耳膜的、惊天动地的金属扭曲断裂声骤然爆发！
失控的枢轮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巨兽，在疯狂的惯性中剧烈地痉挛、颤抖，最终伴随着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咯咯”摩擦声，带着不甘的悲鸣，猛地彻底停滞！
巨大的惯性让最后一枚银锭从倾斜的枢轮边缘滚落，“当啷”一声，滚到沈檀脚边。
沈檀俯身拾起这枚滚烫的银锭。
月光下，那熟悉的官银齿痕深处，竟死死地嵌着一片边缘锋利、带着深深血槽的黝黑金属碎片！
那独特的暗哑光泽、那冷锻特有的致密纹理……
“铁鹞子的胸甲残片！” 重霁的绣春刀再次举起，如同明镜。刀身清晰地映照出那甲片内侧，一行细小如蚊足、却刚劲有力的契丹小字铭文。
重霁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
“这是当年平夏城血战，我大宋守军阵亡将士才有的身份铭刻格式…三司使…你竟敢私通敌国，用我大宋的岁银、我大宋的军械、我阵亡将士的甲胄，暗中资养辽夏联军？！”
这质问，如同惊雷，在倾颓的大殿中炸响。
就在此刻，皇宫方向，象征着有重大冤情或紧急军情上达天听的登闻鼓，发出了沉闷而撕裂般的“咚咚咚”裂帛之声，穿透沉沉夜幕，首抵云霄！
然而，沈檀对那象征最高司法的鼓声置若罔闻。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殿角那座仍在微微震颤的铜漏上。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猛地抓起脚边那枚嵌着铁鹞子甲片的沉重官银，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投石车发射般，狠狠砸向那座巨大的青铜铜漏！
“铛——嗡~~~~~”
银锭与古老的青铜器猛烈撞击！一声悠长、沉郁、带着金属颤音的巨响轰然炸开！这声音并非杂乱无章，它竟在空旷倾斜的大殿中反复折射、叠加、共鸣，奇异地奏响了一段古老而悲怆的旋律——正是那《熔炉谣》的曲调！
当曲调行进到最高亢、最悲愤、象征着“甲三十九”命运转折的那个音符时——
“轰隆隆！！！”
枢轮那庞大无比、看似浑然一体的青铜底座，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机括轰鸣！巨大的青铜板如同地狱之门般轰然向内洞开！
一股浓烈的、刺鼻的硫磺气息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瞬间喷涌而出，弥漫整个大殿！
而在那硫磺气息弥漫的底座深处，在层层叠叠、如同水晶般凝结的硫磺结晶簇拥之下，一卷用油布精心包裹、边缘泛黄的图纸，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它的主人。
沈檀的呼吸骤然停止。即使隔着弥漫的硫磺烟雾和摇曳的月光，他也能一眼认出那图纸边缘熟悉的笔触和标记——
那是他父亲沈文昭，亲手绘制、标注的，大宋最强大的战争机器，神臂弓，最核心、最完整的构造图！它竟以这种方式，在这充满背叛与死亡的枢轮殿倾覆之夜，重见天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