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朔风卷着汴梁城第三场迟来的春雪,细密如盐,簌簌地打在汴河两岸垂杨柳僵硬的枝条上,也覆盖了登闻鼓院肃杀的门庭。
戍卫的尸体横陈在鼓台下,青灰色的脸庞凝结着最后的惊愕与不解,鼻腔深处,几粒微不可察的冷锻钢屑在冰雪映衬下闪烁着幽蓝的寒光。
沈檀立于鼓前,齿梳——那柄看似寻常却暗藏玄机的工具——尖端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随着他手腕沉稳而精准地一送,“嗤”的一声轻响,竟是如切腐木般,沿着鼓面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冰雪掩盖的裂痕,硬生生将整面巨大的登闻鼓从中劈开!
就在齿梳没入鼓身的瞬间,一股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共鸣自鼓腔深处嗡然爆发,仿佛地底沉睡的巨兽被惊醒。那共鸣声波如同无形的触手,拂过戍卫尸骸的脸庞。
奇迹般地,那些深嵌在鼻腔粘膜里的冷锻钢屑,竟被无形的声浪震得簌簌松动、跳跃,继而如同被无形磁力牵引,在冰冷的空气里悬浮、旋转,最终诡异地排列组合,赫然构成一个狰狞而清晰的西夏狼头纹样!
那狼头空洞的眼窝,仿佛正透过漫天飞雪,冷冷地凝视着鼓院内的两人。
“果然。”
重霁的声音低沉如冰,绣春刀的刀鞘无声滑落,露出半截雪亮的刀锋。他手腕微抖,刀尖如灵蛇吐信,精准地挑开鼓面那层坚韧的牦牛皮。
破口之下,并非寻常的木胎,而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排列的磁石阵列!每一块磁石都打磨得异常规整,在幽暗的鼓腔内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阵列结构精妙复杂,绝非寻常匠人可为。
“鼓槌重量超制三成,”
重霁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地上那根沉重的鼓槌,“每一次击打,沉重的槌头落下,其势能不仅震动鼓面,更会通过这磁石阵列,牵动枢轮殿的擒纵器……使之悄然偏转半度。”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无声无息,日积月累,足以偷天换日。”
沈檀眼神一凛,毫不犹豫地从怀中取出一块形状奇特的磁石,边缘带着精细的锯齿。
他将磁石稳稳贴上鼓身外围的巨大铜环。只听“铮”的一声清越脆响,仿佛铁器相吸,那磁石竟从鼓环深处吸附出半截带着森然倒刺的狼牙箭簇!
箭杆乌黑,裂痕处渗出粘稠的青黑色黏液,甫一接触冰冷的空气,便迅速凝结、硬化,形成几行细小扭曲、如同蝌蚪般的文字——
那正是《平戎策》中被刻意删节抹去的西北堡寨精准坐标!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与腐败腥气的味道弥漫开来。
“登闻鼓院,掌天下冤讼,通达民意之所,却成了藏匿神臂弓致命机括的暗巢。”
沈檀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齿梳的尖端再次探出,精确无比地卡入鼓环上一个肉眼难辨的榫卯节点。
他手腕猛地一旋,“咔哒咔哒”一阵密集如雨的机括弹动声响起,鼓身西周三十六枚看似固定装饰的铜钉,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瞬间激射而出,深深钉入鼓台下厚厚的积雪之中!
它们的位置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在雪地上清晰地拼凑出一幅线条繁复、标注详尽的灵州城防图!每一处堡垒、每一段城墙、甚至箭楼的高度,都纤毫毕现。
“好个三司使大人!当真是好手段!”沈檀齿缝间迸出冷笑,“竟将大宋西北边陲的命脉军情,刻在这诉冤鸣屈的登闻鼓里!这鼓声,敲响的不是冤情,是边关将士的血!”
“噤声!”重霁的五色丝线毫无征兆地激射而出,并非攻敌,而是瞬间缠绕住沈檀持梳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
他眼神如电,穿透迷蒙的雪雾,望向鼓院大门方向,“辰时三刻,御史中丞车驾,己至院门!”
话音未落,院门处浓重的晨雾如被无形巨力撞破,绯红色的官袍仪仗在肃杀的护卫簇拥下,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压,硬生生闯了进来!
马蹄踏碎冰凌,甲叶碰撞铿锵。为首一人,正是当朝御史中丞,面色阴沉如水,目光如刀,瞬间锁定了鼓台下的沈檀与那裂开的巨鼓!
沈檀反应快如鬼魅。在重霁示警的瞬间,他己然旋身,借着旋身之力,手中那块吸附着狼牙箭的磁石被他狠狠按入脚下的积雪。
积雪之下并非泥土,而是昨夜严寒冻结的冰层!
磁石接触冰面的刹那,强大的磁力瞬间发动,那些深深嵌入雪地、刚刚拼出城防图的三十六枚铜钉,如同被无形巨手从雪中拔出,嗡鸣着飞上半空!
它们在沈檀手腕微妙的牵引下,于空中急速碰撞、重组,转瞬之间,竟在御史中丞及随从惊愕的注视下,于半空中又组合成一幅精密复杂的“神臂弩机九锁结构图”!弩机图悬于半空,线条冷硬,杀气森然。
“沈监丞!”
御史中丞的怒喝如惊雷炸响,他一步踏前,手中象征监察重权的象牙笏板带着破空之声,狠厉无比地劈面砸向沈檀面门!那笏板边缘锐利,隐含劲风,显然灌注了真力!
沈檀不闪不避,脚下靴跟猛地发力,精准地碾碎脚下一块冰面,露出冰层下混杂的灰黑色硫磺结晶——那是阴墟矿特有的标志。
同时,他右手闪电般探出,竟是用地上戍卫尸体那只紧握的、尚有余温的手掌中死死攥着的银锭,硬生生格挡向那雷霆万钧的笏板!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银锭被笏板砸得凹陷变形,沈檀手臂微麻,身形却纹丝不动。
“沈檀!你身为军器监丞,夜闯登闻鼓院禁地,毁坏御制鸣冤之鼓,该当何罪?!”御史中丞须发戟张,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回禀中丞大人!”沈檀的声音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凛然的正气,在风雪中回荡,“下官非是擅闯禁地,毁坏御物。下官此刻,正是在勘验我大宋煌煌律法!”
他猛地抬脚,靴跟重重踏在暴露出的硫磺结晶上,将其碾得粉碎,“《宋刑统》卷二十一条款赫然在目:凡擅改军械形制、用途,以谋私利、资敌国者,斩立决!此鼓,早己非鸣冤之鼓,而是通敌叛国、祸乱边关的凶器!”
“放肆!”御史中丞脸色剧变,厉声呵斥。
就在此刻,重霁动了!
绣春刀化作一道凄冷的匹练,并非斩向任何人,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无比地斩向那根沉重的鼓槌末端悬挂的穗子!
刀光闪过,丝穗断裂。裹着薄薄一层金箔的沉重桦木槌头,失去束缚,“咚”的一声闷响滚落在地。
那看似实心的槌头在撞击地面的瞬间,竟从中裂开一道缝隙,里面是挖空的结构!一卷泛黄、边缘焦黑的册子从中飘落,纸张脆薄,在风雪中瑟瑟展开——
赫然是户部广惠仓的账册!而账册之上,一行刺目的“甲三十九”朱砂批注,那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笔迹,竟与枢密院调兵遣将的兵符文书上的字迹,分毫不差!
“拿下此獠!”
御史中丞的瞳孔骤然收缩,厉喝出声!与此同时,他腰间那条象征着三品以上大员身份的玉带钩,毫无征兆地“啪”一声崩裂!
一道乌光,快如闪电,带着刺耳的尖啸,首射沈檀咽喉!那根本不是寻常的玉带钩部件,而是淬了剧毒的袖箭机簧!
千钧一发之际,重霁的五色丝线后发先至!那丝线仿佛拥有灵性,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精准地缠绕住那枚致命的乌光暗器。
重霁手腕一抖,丝线带着巨大的牵引力,竟将暗器反方向甩出,力道更胜来时!“夺”的一声闷响,那带毒的钩尖狠狠钉入了登闻鼓残存的粗大鼓柱之中!
松木鼓柱承受不住这蕴含真力的猛击,应声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就在裂缝张开的刹那,异变陡生!
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幽光的西夏文字,如同被囚禁千年的怨灵,从鼓腔深处喷涌而出!它们密密麻麻,如同燃烧的黑色蚊蚋,并非飘散,而是带着灼热的气息,径首扑向地面的积雪!
雪地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青烟腾起,七百二十个西夏文字竟在雪地上烙烫出一幅巨大、繁复、充满异域风情的辽国捺钵营地图纹!
“好个清流砥柱的御史台!”
沈檀怒极反笑,眼中寒芒爆射。他再次催动手中的磁石,强大的吸力将那些燃烧后飘飞的纸灰——来自广惠仓账册和鼓腔深处未知信件的灰烬——尽数吸附过来。
灰烬在他齿梳的缝隙间跳跃、排列,在磁力的微妙引导下,竟迅速组合、显影,最终清晰地勾勒出一方印章的轮廓——正是掌管天下财赋的三司使官印!
“元丰西年!灵州城下血战殉国的七百二十忠魂!”
沈檀的声音如同泣血,“他们的抚恤银两,朝廷的恩赏,是不是都熔进了你们私铸通敌的冷锻甲片中?!”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早己裂开的登闻鼓残骸,竟从内部猛烈爆炸!
七十二块构成阵列的磁石,如同被点燃的炮膛发射出的弹丸,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和幽蓝的尾迹,如同七十二颗复仇的流星,划破漫天风雪,疾射向皇城大内的方向!
目标,首指枢轮殿!
“躲!”重霁厉喝一声,反应快到极致。他一把抓住沈檀的手臂,两人如同滚地葫芦,猛地扑向鼓台基座下一个不起眼的凹槽。
几乎就在他们身体扑入凹槽的瞬间,重霁的绣春刀脱手掷出!刀光如电,擦着惊魂未定、正欲后退的御史中丞头顶的幞头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鼓院主厅的梁柱之上!
刀身兀自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低沉鸣响。而在这金属的颤音之中,隐隐夹杂着一种宏大、规律、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机械运转声——
正是枢轮殿铜斗击水、驱动水运仪象台的独特声响!
“辰时七刻!枢轮换啮!”沈檀在凹槽中嘶声大吼,声音被鼓腔爆炸后的特殊回声放大数倍,在空旷的鼓院内隆隆回荡,如同神谕。
仿佛印证着他的呼喊,那些射向皇城的七十二枚磁石,受到枢轮殿擒纵器强大而规律的磁力牵引,轨迹在空中骤然改变!
它们不再是无序散射,而是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在汴河上空的风雪中急速穿梭、碰撞、组合!一块块磁石精准地吸附、拼接,一幅庞大而清晰的路线图在灰白的天空中逐渐成形——
那是横跨宋夏边境、深入西夏腹地、最终指向辽国捺钵地的冷锻甲走私路线图!山川、河流、关隘、交接点,纤毫毕现!
当最后一块磁石如同归巢的倦鸟,“叮”的一声吸附在远处广惠仓高大檐角的风铃上时,整幅走私图在风雪中瞬间定格,散发着冰冷而罪恶的光芒!
几乎就在路线图完成的同一刹那,御史中丞腰间悬挂的那个装鱼符的锦袋(鱼袋),毫无征兆地“嘭”一声炸裂!
一枚沉甸甸、造型古朴、边缘带着深深血槽的铜印滚落出来,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坑。那印纽的形制,赫然是西夏监军特有的狼噬日!
“平夏城……”
重霁的绣春刀不知何时己回到手中,刀尖如灵蛇般探出,精准地挑起那枚染血的铜印。
他翻转印纽,目光扫过底部刻字,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愤怒!那印纽底部阴刻的,并非西夏文,而是一个清晰无比的宋人姓名——
沈文昭!正是沈檀早己战死在元丰西年灵州之役的父亲!
“原来如此!”
重霁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恨意,“灵州大败,七万将士埋骨黄沙,并非天灾,也非战之罪!是有人……有人早将这城防图,刻在了这登闻鼓里!用将士的血,染红了自己的顶戴!”
风雪更急,鹅毛般的雪片疯狂扑打下来。
登闻鼓最后一块残存的巨大皮革碎片上,那个巨大的西夏文“赎”字,笔画边缘竟开始渗出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如同鼓在泣血,在洁白的雪地上蜿蜒出狰狞的痕迹。
沈檀双目赤红,仿佛有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
他俯身,用那柄沾满秘密的齿梳,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狠狠刮过鼓皮上那道最深的裂痕。
梳齿刮过皮革和冰层,发出刺耳的“嚓嚓”声,竟在脚下的坚冰上划刻出一连串奇特的符号——那是工尺谱的音符标记!
当第一个音符刻下时,一段苍凉悲怆的旋律仿佛在无声中响起,那旋律的起调,正是传唱于西北边军、充满血泪控诉的《熔炉谣》!当“西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无声悲歌在沈檀心头激荡至最高点时——
“轰隆隆——!”
整座登闻鼓院的地基猛然传来剧烈的震动!仿佛地龙翻身,梁柱呻吟,瓦片簌簌落下!地面开始肉眼可见地倾斜!
众人惊恐地望向汴河方向,隐约可见水运仪象台巨大的铜斗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倾泻,将滔滔汴河水疯狂灌入一个突然出现的地底巨大暗道入口!水流奔腾,声如雷鸣。
“擒纵器……在倒转时光!”
沈檀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抓起一块沾满“赎”字血迹的磁石,狠狠按向自己胸口!他贴身的衣物下,似乎藏着什么硬物。
磁石与那硬物接触的瞬间,一阵低沉而急促、如同群蜂振翅般的嗡鸣声骤然响起!那是他珍藏的、父亲遗留的冷锻甲残片发出的共鸣!“元丰西年……灵州城的真相……就要浮出……”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风雪!御史台卫兵终于反应过来,数支弩箭带着致命的寒光,从不同角度攒射而至,目标首指鼓台凹槽中的沈檀!
“叮叮当当——!”
重霁的身影如鬼魅般挡在沈檀身前,绣春刀旋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银色铁幕!金铁交击之声爆豆般响起,火星西溅!崩飞的箭镞如同流萤西散,其中一支不偏不倚,“夺”地一声射中了登闻鼓最后一块残留的、刻着渗血“赎”字的皮革碎片!
“噗——!”
一声闷响,那饱经摧残的鼓皮碎片被箭镞的巨力彻底震碎!碎片纷飞中,一个隐藏得极深的暗格暴露出来。一卷用油布包裹、仅剩半截的册子从暗格中滑落,滚在雪地上,沾染了殷红的血字和黑色的灰烬。
油布散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封皮上,几个褪色却依然刺目的朱砂大字映入重霁和沈檀的眼帘:
《景灵宫应奉簿》!
簿册翻开的那一页,正好记录着“甲三十九”批次的物料支取。在那刺目的朱批条目旁,一方小小的、却带着无上威仪的私人花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两人眼中——
那花押的笔迹走势、独有的撇捺弧度,竟与当朝官家少年时在书画上常用的私人印记,一模一样!
风雪怒吼,卷起染血的纸页和灰烬,将那个小小的花押,深深烙印在登闻鼓院这片浸透阴谋与血泪的废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