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狠狠拍打在县医院斑驳的窗玻璃上。李春梅躺在三号病床上,指尖无意识地着那个印着"安全生产标兵"的牛皮纸信封。八万六千块钱的厚度硌得她掌心发疼,就像当年在纺织厂里被缝纫机针扎破手指时的感觉。
"姐,钱够了。"小李把输液架往床边拽了拽,金属支架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注意到大姐的手在抖——那双曾经能在十分钟内缝好一件衬衫的巧手,现在枯瘦得像深秋的槐树枝。
春梅突然攥紧信封:"要不...先给老二老三交学费?"她的声音像是从破旧的风箱里挤出来的,带着砂纸摩擦般的杂音。窗外的老槐树在风雪中摇晃,光秃秃的枝桠在X光片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啪"的一声,小李把住院缴费单拍在床头柜上:"你才三十五岁!"墨蓝色的印章盖在"肺移植手术"几个红字上,像是一块淤青。
走廊上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伴随着刺鼻的香水味。穿白大褂的女医药代表推开半掩的房门,胸牌歪歪斜斜地挂着,露出里面低领毛衣的一道红边。"李女士,今天感觉怎么样?"她涂着玫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翻开病历本,"特效药考虑得如何?"
春梅剧烈地咳嗽起来,氧气管在苍白的脸颊上勒出深红的印子。小李看见姐夫王大力在门外探头,嘴里叼着的烟头明明灭灭。烟灰缸里堆满的烟蒂中,有几个沾着同样的玫红色唇印。
"姐夫。"小李踢了踢王大力锃亮的皮鞋,鞋尖上还沾着新鲜的红泥——县城唯一那家高档洗浴中心门口特有的红土。
王大力吐掉烟头,火星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嗤"的声响。"催命呢?"他眯起三角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姐那个破肺..."
"手术同意书。"小李把钢笔递过去,笔身上还刻着"矿务局先进工作者"——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
王大力突然暴起,烟灰缸砸在墙上迸裂成无数瓷片。"治个屁!八万六够在县城买半套房了!"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签了这个,你姐爱死哪死哪去!"
离婚协议书飘落在病床下,春梅弯腰去捡时,氧气管"啪"地断开。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屏幕上绿色的心跳线变成刺目的红色。护士冲进来时,小李看见大姐后颈上紫黑色的指痕——和二十年前母亲被王老五掐出的淤青一模一样。
"王大力!"小李一把揪住他的真丝领带,上面还沾着酒渍。领带夹"咔嗒"一声弹开,露出背面刻着的"永结同心"西个小字。
"怎么?要动手?"王大力喷着酒气狞笑,"你姐就是个药罐子,老子养她十年够仁至义尽了!"他的金表带在小李眼前晃荡,表盘背面刻着"王氏矿业"的logo。
小李的拳头擦着王大力的耳廓砸在墙上,墙皮簌簌落下。"这一拳是替大姐打的。"他从口袋里掏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女医药代表娇媚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王总,特效药回扣三成..."
王大力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小李把录音笔塞回兜里,那里还装着春梅尘肺病的职业病鉴定报告——三年前她在王氏矿业的选矿车间工作过。
"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小李捡起离婚协议,在最后一页拍下八万六千块钱,"少一分钱,这段录音就会出现在县纪委办公室。"
风雪更大了,老槐树的枯枝在窗玻璃上划出细长的黑影。春梅的氧气管重新接上,监护仪的滴滴声渐渐恢复平稳。小李坐在床边,用棉签蘸水润湿她干裂的嘴唇。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春梅刚刚拆掉留置针的手背上——五根手指在床单上微微蜷缩,像是要抓住什么。
"姐,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小李轻声说,"你带我们去矿上捡煤渣,下雪天把自己的手套给我戴。"
春梅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眼角渗出细小的泪珠。她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小李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小弟..."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衣柜...最底下..."
凌晨三点,小李在春梅家的旧衣柜夹层里找到一个铁皮盒子。生锈的锁头上还挂着小时候他们玩过的钥匙扣。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五本存折,每本扉页都写着名字:春梅、夏荷、秋实、冬青、向阳。存款金额从三千到八万不等,最近的转账日期是上周。
盒底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条,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五个孩子五盏灯,总要有一盏先亮起来。"纸条背面是春梅后来添上去的:"姐就是那盏灯。"
手术室的灯亮起时,冬至的月亮正好升到老槐树梢。小李站在走廊窗前,看见玻璃反射里自己通红的眼睛。手机震动起来,是出版社的短信:"《地下的光》影视改编款己到账,税后西十六万。"
风雪渐渐停了,月光透过云层,在积雪上投下五根清晰的指印。小李攥着手术同意书,突然明白春梅为什么总说他们是五根手指——就算被生活掰得再弯,终究要攥成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