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从小李指间滑落,在水泥地上弹出一声清脆的"叮当"。
"不签?"王主任的脸瞬间扭曲,像被踩烂的煤渣,"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
病床上突然传来父亲剧烈的咳嗽声,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透过门缝,小李看见父亲挣扎着抬起插满管子的手臂,指向床头柜的抽屉。
黑西装男人猛地踹上门,但那一瞬间的画面己经烙在小李脑海里——抽屉缝隙中露出的黄色纸角,和大姐藏在床底下的病历单一模一样。
"给你三秒钟考虑。"王主任捡起钢笔,金属笔帽在灯光下闪着冷光,"三、二——"
"我签。"
钢笔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李"字时,一滴汗从小李额头滑落,砸在"自愿承认操作失误"那行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
走出医院时,朝阳己经升到矿场上空,把煤渣山染成血色。小李攥着王主任施舍的两百块钱"慰问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学校走去。
"喂!李向阳!"
刚踏进校门,同桌小明就像颗炮弹般冲过来,差点把他撞个趔趄。这个圆脸男孩今天格外兴奋,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吓人。
"你猜怎么着?"小明一把拽住他往教室跑,"全市中学生作文大赛!一等奖奖金一千块!"
教室后墙的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比赛通知。那串数字"1000"被画了三个夸张的感叹号,在晨光中闪闪发光。
"你写作文最厉害了,"小明捅了捅他肋骨,"上次月考那篇《矿工的儿子》,张老师都看哭了!"
小李盯着黑板,喉咙突然发紧。一千块,相当于父亲两个月的工资。能买多少瓶止咳糖浆?能给大姐做几次检查?能换掉母亲那条补了又补的围裙?
"参赛表在这里!"小明变魔术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表格,"我帮你领了,下午放学前交就行。"
表格很轻,但小李接过来时,手臂却不由自主地发抖。他想起早上母亲摔饭盒的样子,想起王主任数"三二一"时的嘴脸,想起抽屉里那张若隐若现的病历单。
"我......"
上课铃突然炸响,打断了他的话。第一节是语文课,张老师夹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来,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全班,最后落在小李身上。
"李向阳,"她走到小李课桌前,放下一本翻开的杂志,"我觉得你的《矿工的儿子》很适合投给《少年文艺》。"
杂志内页上印着"稿费千字八十元"的字样。小李盯着那行小字,耳边突然响起父亲常说的话:"知识改变命运"。
下课铃响时,小明又凑过来:"喂,你到底参不参赛?奖金一千块呢!"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参赛表上。小李摸出铅笔,在"参赛作品标题"那栏一笔一划地写下:《地下的光》。
"太好了!"小明一拳捶在他肩上,"我就知道你会参加!你肯定能赢!"
操场上的喧闹声透过窗户传来,几个男生在打篮球,笑声像阳光下跳跃的金色光点。小李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袖口,突然想起抽屉里那张病历单。
"小明,"他压低声音,"你知道尘肺病能治好吗?"
小明的笑容僵在脸上:"你问这个干嘛?"
"随便问问。"
"我舅舅是县医院的大夫,"小明推了推眼镜,"他说早期还能控制,要是拖到三期......"话没说完,上课铃又响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小李趴在课桌上,在作文本上写写划划。阳光渐渐西斜,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写什么呢这么认真?"小明突然探头过来。
小李下意识捂住本子,但己经晚了。小明瞪大眼睛:"《矿难真相》?你疯啦?这种内容怎么能参赛?"
"不是参赛用的。"小李合上本子,声音比蚊子还小。
放学铃响起时,小李把参赛表塞进书包最里层。走出校门,他没有首接回家,而是拐进了废品收购站后面的小巷子。
破旧的报刊亭前,他掏出兜里仅有的五毛钱:"要一本《劳动保护法》。"
老头从柜台底下摸出一本发黄的小册子:"两块钱。"
夕阳把小李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攥着那本小册子,站在矿场围墙外,听着里面传来的机械轰鸣声,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地底下最黑暗的时候,也是离地面最近的时候。"
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母亲把最多的那碗推给小李,自己只盛了半碗米汤。
"吃快点,"她敲了敲桌子,"晚上还要去捡煤渣。"
大姐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像钝刀刮着铁皮。小李放下碗,从书包里掏出参赛表:"妈,学校作文比赛,一等奖一千块钱......"
碗筷碰撞声戛然而止。母亲的手悬在半空,指节粗大得像树瘤。
"又是比赛?"她的声音突然拔高,"早上没打醒你是吧?"
"可是奖金......"
"奖金个屁!"母亲猛地站起来,碗里的粥溅到桌面上,"你爸还躺在医院,你姐病得起不来床,你还有心思做白日梦?"
参赛表被撕成两半时,发出清脆的"刺啦"声。碎片像雪花般飘落,小李弯腰去捡,却被母亲一把拽住衣领。
"听着,"她的呼吸喷在小李脸上,带着蒜和劣质白酒的味道,"明天开始放学首接去医院照顾你爸,敢耽误一分钟,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里屋传来大姐虚弱的呼唤:"妈......"
母亲松开手,抓起扫把气冲冲地走了。小李跪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参赛表的碎片。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把纸片上的"1000元"照得惨白。
后半夜,小李被尿憋醒。路过父母房间时,他听见母亲压抑的哭声,和父亲沉重的叹息。
"......医生说最多三个月......"
"......厂里不给报......"
"......孩子们怎么办......"
小李蹑手蹑脚地退回自己房间,从床底下摸出胶水和作业本。借着月光,他把参赛表的碎片一点点拼好,贴在作业本最后一页。
月光下,拼好的表格像一张破碎后又愈合的伤疤。小李盯着"李向阳"三个字看了很久,最后在作品标题处重新写下:《地下的光》。
清晨五点,大姐的咳嗽声再次响起。小李轻手轻脚地起床,从书包里掏出昨晚拼好的参赛表,小心翼翼地夹进语文书里。
今天,他要去找张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