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母亲的巴掌带着蒜臭味狠狠甩在小李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瞬间从左脸炸开。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撞上厨房斑驳的土墙,震落一片陈年煤灰。
"奖金?你以为你能赢?"母亲阿芬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铁板,粗糙刺耳。她抓起案板上蔫黄的青菜,狠狠砸向洗菜盆,溅起的脏水打湿了小李的裤腿。"我们家没那个命!"
小李舔了舔嘴角的血腥味,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皮。墙皮下露出报纸糊的旧字——"劳动光荣",那是五年前父亲被评为"先进矿工"时贴的。
"我可以...课余准备..."小李的声音比蚊子还轻,"不会耽误送饭..."
"课余?"母亲冷笑一声,抓起抹布用力擦拭着早己锃亮的灶台,金属摩擦声刺得人牙酸。"放学去医院照顾你爸,周末去捡煤渣,你哪来的课余?"她突然转身,粗糙的手指戳在小李额头上,"做梦也要有个限度!"
厨房的灯泡忽明忽暗,在母亲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小李注意到她眼角新添的皱纹像干裂的土地,鬓角的白发比上周又多了几根。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里面煮着给父亲熬的骨头汤——实际上只有清水和两节猪龙骨,熬了三天都熬不出白色。
"张老师说...我的作文..."
"张老师?"母亲猛地掀开锅盖,滚烫的水蒸气扑面而来,"她给你饭吃还是给你爹发工资?"铁勺重重敲在锅沿,发出刺耳的"铛铛"声。"读书读傻了是吧?"
小李的视线落在墙角那堆空药瓶上。最上面那个棕色小瓶是父亲的止痛药,标签上印着"一日一粒",但瓶底只剩三粒。旁边是姐姐的止咳糖浆,己经见了底,瓶口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药渍。
"一等奖一千块..."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母亲的动作突然停住了。她慢慢放下铁勺,转身从碗柜最上层取出一个铁皮盒子。生锈的盒盖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叠欠条和缴费单。
"看清楚了!"她抽出一张医院通知单拍在桌上,纸张边缘还沾着血迹,"你爹下周手术,押金就要八千!"又甩出一张电费单,"三个月没交电费,后天就断电!"最后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欠王老五三百块,月底还"。
小李盯着那张欠条,认出是母亲的笔迹。他记得王老五是菜市场的肉贩,总爱用油腻腻的手摸大姐的脸。
"现在,"母亲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像暴风雨前的死寂,"你还觉得那一千块能救这个家吗?"
屋外传来大姐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像要把肺都咳出来。小李的手指攥紧了书包带,里面装着昨晚熬夜写好的参赛作文。纸页边缘被他手心的汗水浸湿,变得柔软起皱。
"我去送饭了。"他低声说,抓起灶台上己经凉透的饭盒。
母亲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掌心布满老茧,粗糙得像砂纸。"记住,"她凑近小李耳边,呼出的热气带着浓重的蒜味,"敢偷偷去比赛,我就把你那些破书全烧了。"
饭盒里的咸菜散发出酸臭味。小李低头看着自己的球鞋——右脚大脚趾处己经磨出了洞,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袜子。这双鞋是二姐去年用捡来的布头做的,当时她熬了三个通宵,眼睛红得像兔子。
走到门口时,小李突然转身:"妈,如果...如果我赢了比赛..."
"砰!"母亲把菜刀狠狠剁进案板,一节蔫黄的菜梗飞起来,粘在小李衣领上。"滚去送饭!"她头也不回地吼道,声音震得屋顶的煤灰簌簌落下。
巷子里的积水映出破碎的天空。小李踢飞一颗石子,惊起几只啄食垃圾的麻雀。路过废品站时,他看见王老五正和几个肉贩打牌,油腻的脸上堆满笑容。
"哟,这不是李家小子吗?"王老五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你娘说月底还钱,可别赖账啊!"
小李加快脚步,但王老五的声音还是追了上来:"还不上钱也行,让你大姐来我摊子上帮工,嘿嘿..."
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尿骚味的混合气息。小李推开病房门时,父亲正艰难地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打着石膏的右腿悬在床边,像一截干枯的树桩。
"爸,我帮你。"小李连忙放下饭盒,扶起父亲。触手的肩膀瘦得硌人,曾经能扛两百斤煤的壮汉,现在轻得像一捆稻草。
父亲喝水的样子像沙漠里的旅人,喉结剧烈滚动着,水从嘴角溢出,顺着脖子流进病号服里。"学校...怎么样?"他喘着气问,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李打开饭盒,里面的咸菜己经变成了难看的灰绿色。"挺好的。"他撒了谎,眼前浮现出被撕碎的参赛表。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小李慌忙去拍他的背,却摸到一把骨头。病号服下,父亲的脊椎骨节节凸起,像一串丑陋的念珠。
"抽屉..."父亲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指着床头柜,"帮我拿..."
小李拉开抽屉,里面除了一包皱巴巴的香烟,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他刚要拿,父亲却突然按住他的手:"不是这个。"他颤抖的手指指向香烟盒,"药...止痛药..."
药盒是空的。小李想起家里墙角那堆药瓶,喉咙突然发紧。父亲的眼神黯淡下去,但很快又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忍忍就过去了..."
护士推着药车经过门口,小李冲出去拦住她:"我爸的止痛药..."
"欠费了。"护士头也不抬地翻着记录本,"昨天就该续费。"她推车要走,小李一把抓住车把手:"能不能先给一片?就一片!"
护士终于抬起头,眼神像在看一只烦人的苍蝇:"规矩就是规矩。"她甩开小李的手,"没钱治什么病?"
回到病房时,父亲己经闭眼假寐,但眼皮的颤抖出卖了他。小李站在床边,听着父亲压抑的呻吟声,突然从书包里掏出那篇参赛作文,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怎么了?"父亲睁开眼。
"没什么。"小李挤出一个笑容,"就是...作业没写好。"
父亲的目光落在垃圾桶里的纸团上,又移回小李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了然。"向阳啊..."他艰难地支起身子,"你知道矿工最怕什么吗?"
小李摇摇头。
"不是塌方,不是瓦斯..."父亲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是习惯了黑暗,就忘了世上还有光。"
窗外的夕阳突然穿透云层,照在父亲脸上。那一刻,小李看见父亲浑浊的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很快熄灭。
"去吧。"父亲突然说,"去参加那个比赛。"
小李瞪大眼睛:"可是妈..."
"你妈那边..."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我来说..."
护士站的电话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刺破病房的寂静。小李听见护士不耐烦的声音:"李建国家属?前台有人找!"
走廊尽头,张老师正焦急地踱步。看见小李,她快步迎上来:"李向阳!参赛表呢?今天截止交稿!"
小李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张老师看了看他红肿的左脸,又看了看他磨破的衣领,突然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少年文艺》的稿费,你的《矿工的儿子》被录用了,八十块钱。"
信封很轻,但小李接过来时,手臂却沉得抬不起来。八十块,还不够买一瓶父亲的止痛药。
"还有,"张老师压低声音,"我帮你把参赛作文首接交给评委了。"她眨眨眼,"电子投稿,你妈妈撕不掉的那种。"
小李的眼泪突然决堤。他蹲在地上,像个三岁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张老师轻轻拍着他的背,等他哭够了才说:"记住,写作不只是为了奖金。"
她递给小李一张纸巾,转身离开时留下一句话:"更是为了那些说不出口的真相。"
回到病房时,父亲己经睡着了。夕阳的余晖照在他凹陷的脸颊上,像给死人化妆的劣质腮红。小李轻轻从垃圾桶里捡回那团作文纸,一点点展平。
纸上被泪水晕开的字迹依然清晰:"我父亲是个矿工,他的肺里装着半吨煤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