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成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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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握在掌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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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80年代成长记
作者:
湖北大叔
本章字数:
10114
更新时间:
2025-06-11

清创留下的伤口,在厚厚药膏和白布条的包裹下,像一个沉默的火山口。每一次换药,揭开粘连着皮肉和脓血的布条,都伴随着父亲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困兽般的闷哼和身体无法控制的痉挛。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着药膏辛辣与伤口腐败气息的味道,那是生的代价,是苦难在皮肉上留下的烙印。

孙郎中枯瘦的手指依旧沉稳,动作麻利地清理着伤口边缘渗出的淡黄色组织液,再敷上新的、带着浓烈麝香和雄黄气息的药膏。他浑浊的老眼盯着那深洞边缘开始缓慢收缩、颜色由可怕的深紫转为暗红、甚至隐隐透出一丝新肉的迹象,紧绷的嘴角才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线。

“毒热退了…底子没烂透…” 他嘶哑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确认,“剩下的,就看这口气,能不能续上了。”

药罐依旧在炉火上咕嘟着。不再是那碗吊命用的、浓稠如墨、混合着人参犀角霸道药力的汤药。现在罐子里翻滚的是孙郎中后来配的草药,气味依旧苦涩,却少了那份令人心悸的沉重。母亲守着药罐,如同守着唯一的圣坛。火光映着她依旧憔悴、却不再是一片死灰的脸。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眼睛熬得通红,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翻滚的药汁,仿佛那跳跃的泡沫里藏着丈夫复苏的密码。每一次药汤沸腾,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撇去浮沫,用勺子舀起一点,放在唇边轻轻吹凉,再极其仔细地尝一点点。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品尝琼浆玉液,又像是在进行一场不容有失的仪式。

父亲深陷在土炕的被褥里,像一座被风暴摧残后勉强稳住根基的山。他依旧沉默,依旧虚弱,胸膛的起伏微弱而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痰音。但有什么东西,确确实实不同了。

那层笼罩在他眉宇间、如同实质般的死气沉沉的灰败,被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麻木所取代。麻木之下,不再是彻底的虚无,而是一种如同冻土深处感知到地脉微弱搏动般的…存在感。他的眼睛大部分时间依旧紧闭着,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然而,偶尔,在母亲用温热的湿布极其轻柔地擦拭他额角渗出的冰冷虚汗时,在孙郎中换药、剧痛让他身体猛地绷紧时,那覆盖着灰翳的眼睑会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颤动一下。缝隙!极其微小的缝隙!浑浊的眼球在缝隙里极其缓慢地转动,目光不再是空洞的茫然,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从极深的水底艰难上浮的…困惑?或是…聚焦的尝试?

这极其微小的变化,对母亲而言,不啻于神迹。

“建国…建国你看得见我吗?” 每一次发现父亲眼睑颤动,母亲都会立刻俯下身,声音带着巨大的希冀和小心翼翼的颤抖,凑在他耳边低语。她枯瘦的手会紧紧握住父亲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腕,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量传递过去。

父亲没有回应。没有目光的交汇,没有嘴唇的翕动。只有那沉重艰难的呼吸声,如同亘古不变的背景音。但母亲眼中的光芒却从未熄灭。她能感觉到,那只被她握着的手腕,皮肤下微弱的脉搏,似乎比前几日更有力了一点点?那冰冷的体温,似乎也渗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这些细微到难以言说的变化,成了支撑她熬过漫长黑夜的星火。

张老师在父亲能咽下药汤后的第三天傍晚,再次踏入了土坯房。

他依旧清瘦,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只是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外面新下的春雪。镜片后的眼睛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明亮依旧。他没有带来新的药材,只是提着一个不大的粗布口袋。

“孙伯说药暂时够了,后面调理的方子也开了。”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他将粗布口袋放在冰冷的灶台上,解开系绳,露出里面几个粗瓷碗盛着的、凝固的猪油,还有一小袋珍贵的白米。“托山下乡亲们凑的,给建国大哥补补身子。”

母亲看着那点油和米,嘴唇哆嗦着,想说感激的话,泪水却先涌了出来,只是反复地点着头,枯瘦的手紧紧绞着衣角。

张老师没有多言。他走到炕边,目光落在父亲沉睡般的脸上,又缓缓移向父亲那只被母亲握着的手腕,最后,极其自然地,落在了父亲摊在炕席上的另一只手——那只掌心烙印着“人”字残痕的手上。

他没有靠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昏黄的油灯光下,父亲掌心那道深陷的、如同古老沟壑般的掌纹依旧清晰,里面残留的那点深褐色印记,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沉郁,如同干涸凝固的血块,深深嵌在粗粝的皮肤纹理里。它的形状——那一横,一撇,一捺——在光影的勾勒下,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深刻。

张老师的目光在那烙印上停留了很久。镜片后,有什么极其复杂、极其沉重的东西在无声地翻涌。是痛惜?是敬意?还是被这无声的、用生命刻下的宣言所深深撼动?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仿佛是对那掌中烙印最深的致意。

临走前,他走到我身边,枯瘦的手轻轻按在我肩上。那手掌带着外面的寒意,却奇异地传递来一种坚定的力量。

“字,”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我能听见,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静,“在你爹手上,也在你心里了。好好守着。”

我抬起头,撞进他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说教,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的嘱托。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转身踏入了门外依旧料峭的春寒中。

日子在药味和父亲沉重的呼吸声中缓慢流淌。伤口在药膏和母亲不眠不休的照料下,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收敛着。深洞变浅了,边缘的皮肉不再发亮,呈现出一种接近正常皮肤的暗红色。新生的肉芽在药膏的覆盖下,如同害羞的嫩芽,极其缓慢地探出头来。每一次换药,父亲的闷哼声似乎也微弱了一点点?那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剧痛,更像是伤口被触碰时本能的、沉重的钝痛。

最大的变化,发生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

土坯房内光线昏暗,只有灶膛里微弱的炭火散发着一点暖意。母亲刚刚给父亲喂下小半碗温热的米油——那是她用张老师带来的那点白米,熬了又熬,撇去米粒,只留下最精华的米汤,小心翼翼地吹凉,用勺子一点一点润进父亲干裂的唇缝。

喂完米油,母亲照例用温热的湿布,极其轻柔地擦拭父亲的脸颊和脖颈。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父亲深陷的眼窝紧闭着,只有胸膛缓慢地起伏。

突然!

父亲那只被母亲放在身侧、掌心朝上的手,极其轻微地、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动作轻微得如同被风吹动的枯叶末梢,稍纵即逝。

但母亲擦拭的动作猛地僵住了!她枯瘦的手指停在父亲冰冷的额角,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她屏住呼吸,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父亲那只手!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生怕惊扰了这微弱的奇迹。

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

父亲那只手的手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又蜷缩了一下!这一次,动作幅度比刚才大了一点点!带动着手腕都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抬!

“建…建国?” 母亲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她猛地俯下身,脸几乎要贴到父亲脸上,声音急促而带着哭腔,“建国!建国你听见了吗?你…你是不是要什么?啊?你要什么?告诉…告诉我!”

父亲深陷的眼窝里,那覆盖着灰翳的眼睑,极其剧烈地、极其痛苦地……颤动起来!仿佛沉重的闸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猛烈撞击!眼皮下的眼球在疯狂地转动!

“呃……呃……” 一连串更加急促、更加用力、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的、短促的喉音,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痰音,更像某种被堵塞的、急于表达却无法突破的焦灼!

母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希望让她浑身都在发抖。“水?建国?你是不是要喝水?啊?”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枯瘦的手慌乱地摸索着炕沿边那个装着温水的粗瓷碗。

父亲的喉咙里“呃呃”声更加急促!他的头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左右摆动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但那抗拒的意味却无比清晰!

不是水!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巨大的茫然和无措让她几乎崩溃。“那…那你要什么?建国!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她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父亲冰冷的脸上。

就在这时,父亲那只一首在微弱蜷缩的手,猛地向上抬起了一点点!那根食指,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极其缓慢地……向上抬了抬!方向,不再是虚空,而是……指向了他自己那只被母亲握着的手腕!更确切地说,是指向了……他摊开在炕席上的、掌心烙印着残痕的那只手!

“手…?” 母亲顺着那根颤抖的食指,目光落在父亲另一只摊开的手掌上,那片深褐色的烙印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手怎么了?建国?你手疼吗?”

父亲喉咙里的“呃呃”声更加急迫,带着巨大的焦躁!他的食指更加用力地向上抬了抬,指向更加明确!同时,他那艰难摆动的头,幅度也大了一点点!

母亲的目光在父亲焦灼的指向和他摊开的掌心之间疯狂地来回扫视。突然,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的混乱!

她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一首紧紧握着父亲手腕的那只手!她枯瘦的手指,因为长期的紧张和用力,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嵌进父亲冰冷的皮肤里。

“是…是我抓疼你了?建国?” 母亲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惶恐和不确定,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紧握的手!

就在她松开手指的刹那——

父亲那只摊开的、掌心烙印着残痕的手,极其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在冰冷的炕席上……轻轻拍了一下!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土坯房里的声响!

紧接着,父亲一首紧闭的、深陷的眼窝里,那覆盖着灰翳的眼睑,被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力量,猛地向上掀开!

缝隙!一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宽的缝隙!

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球,在那缝隙中艰难地转动着,带着一种沉睡了千年终于苏醒的沉重和迷茫。那迷茫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移向了站在炕边、泪流满面、惊愕失语的母亲。

干裂发紫的嘴唇,极其剧烈地哆嗦起来。喉结如同生锈的齿轮,极其滞涩地滚动着。

“嗬…嗬…” 艰难的喉音在寂静中响起。

母亲屏住呼吸,身体前倾,耳朵几乎要贴到父亲的嘴唇上。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巨大的气待让她眼前发黑。

终于——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沙哑、破碎得不成音节,却又无比清晰地、带着巨大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气音,艰难地从父亲干涸的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秀……兰……”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她布满泪痕的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只剩下极致的空白和难以置信的震撼!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土坯房里只剩下炉膛里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父亲喉咙里那沉重艰难的喘息。

几秒钟后。

“呜——哇——!”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积蓄了一生一世所有悲恸、恐惧、绝望和此刻狂喜的嚎啕,猛地从母亲胸腔里爆发出来!那哭声如此巨大,如此凄厉,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下去,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死死地捂住脸,肩膀如同狂风中的枯叶般疯狂地抽搐、耸动!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指缝里奔流而出!

“建国!建国啊——!” 她嘶喊着丈夫的名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你…你认得我了!你认得我了啊!我的建国啊——!”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我的耳膜。我看着母亲在泥地上哭得蜷缩成一团,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要将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恐惧、所有压抑的绝望,都在这一刻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哭喊出来。那哭声,是劫后余生的宣泄,是灵魂归位的确认,是二十年来相濡以沫却差点阴阳永隔的夫妻,在生死边缘重逢的、最原始最本能的呐喊!

我呆呆地站在炕边,像一截被冻僵的木桩。视线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只能看到炕上父亲的脸。他那艰难睁开的缝隙里,浑浊的目光不再茫然,而是带着一种极其沉重的疲惫,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追随着地上那个蜷缩痛哭的身影。干裂的嘴唇依旧哆嗦着,喉结滚动,却再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有一滴浑浊的、粘稠的泪珠,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从他深陷的眼角滚落,滑过布满污垢和虚汗的沟壑,砸在冰冷的土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我猛地低下头,看向父亲那只依旧摊开在炕席上的手。掌心朝上。那道深陷的掌纹如同古老的河床。里面那点深褐色的、如同熔岩冷却后凝固的“人”字残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静无言。

窗外的雨丝无声地飘落,浸润着刚刚解冻的、饱含伤痛的土地。土坯房里,母亲的嚎啕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如同大地在疼痛中舒缓的呻吟。炉膛里最后一点炭火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爆开几点微弱的火星,随即彻底暗了下去。

一片昏暗里,父亲那只摊开的手掌,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再次在冰冷的炕席上,轻轻拍了一下。

“啪嗒。”

轻得像一滴雨落在初春的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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