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苞纵马狂奔在返回成都的官道上,他从未觉得这条路如此漫长,又如此屈辱。
他不是一个人在赶路。
他的身后,仿佛跟着千军万马。那是刘备大军的赫赫军威,是雁桥下张任的悲壮,是葫芦口刘璝的惨死,是雒城上空飘扬的汉军旗帜。这些无形的鬼魅,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脊梁,让他不敢有片刻停歇。
他也不是一个空着手的人。
他的怀里,揣着刘备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如泰山。
“是效仿那高祖入关,约法三章,安抚万民?还是重演那霸王屠城,鸡犬不留?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句话,不是说给刘璋听的,是说给他冷苞听的,更是说给整个成都的文武百官听的。
刘备放他回来,不是仁慈,是诛心。
他冷苞,不再是益州的大将,而是一只活生生的信鸽,一只专门散播恐惧与绝望的信鸽。他的狼狈,他的失败,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刘备攻心战中最锋利的武器。
一想到这里,冷苞就觉得胸口发堵,一口气上不来,喉头一甜,竟又喷出一口血来,洒在颠簸的马背上,触目惊心。
他没有擦拭,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眼神望着前方,那里,是益州最后的孤城——成都。
* * *
成都,益州牧府。
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雒城失守、刘璝战死、冷苞被俘、张任归降……一个个噩耗如同冰雹,接二连三地砸下来,将府内所有人都砸得头晕目眩,遍体生寒。
主座上的刘璋,面色惨白如纸,一身锦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巨大的恐慌压垮。他嘴唇哆嗦着,目光扫过阶下众人,却找不到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毫无一州之主的威严,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堂下文武,鸦雀无声。
能怎么办?兵临城下,大势己去,还能怎么办?
以治中从事王累、主簿黄权为首的主战派,此刻也是面沉如水。黄权上前一步,声音沙哑却坚定:“主公,成都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尚有精兵数万。只要我们闭城坚守,上下一心,刘备远来疲敝,日久必生变故,我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光禄大夫谯周便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道:“黄主簿此言差矣。昔日强如张任将军,手握精兵,尚且一战而败。如今我军士气低落,人心惶惶,如何能与士气正盛的荆州军抗衡?强行抵抗,不过是徒增伤亡,陷一城百姓于水火之中。依老夫之见,不如……”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谯周!你敢动摇军心!”黄权怒目而视,手己经按在了剑柄上。
“我只是为成都数十万生民计!”谯周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
两派人马顿时吵作一团,整个大堂乱得像个菜市场。
就在此时,一名卫士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主公!主公!冷……冷苞将军回来了!”
“什么?!”
满堂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门口。
片刻之后,浑身血污、形容枯槁的冷苞,如同一个游魂,一步步地走了进来。他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当看到主座上那个惊慌失措的刘璋时,冷苞心中最后一点坚持,也崩塌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地大哭:“主公!末将无能!末将有罪啊!”
他的哭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璋再也撑不住了,身体一软,从座位上滑了下来,瘫坐在地上,同样放声大哭。
一时间,君臣二人,相对而泣,场面凄凉到了极点。
黄权看得心头滴血,强忍着悲愤,上前扶起冷苞:“冷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究竟发生了什么?刘备为何会放你回来?”
冷苞止住哭声,抬起那张绝望的脸,将刘备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他说,是效仿高祖,还是重演霸王,全在主公一念之间。”
这句话说完,整个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听懂了。
这是一道选择题,一道根本没有选项的选择题。
投降,可活。抵抗,屠城。
之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官员们,此刻都沉默了。谯周那一方的人,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而黄权等人,则是脸色铁青,身体微微发抖,那是愤怒,也是无力。
人群之中,一首默不作声的张松,眼中闪过一抹无人察觉的精光。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 * *
雒城府衙。
刘备正在与庞统对弈。
张飞在一旁看得抓耳挠腮,最后实在忍不住,一屁股坐到旁边,闷闷不乐地说道:“大哥,俺就是想不明白,你把那冷苞放回去干啥?一刀砍了,干净利落。让他回去,万一他又鼓动刘璋那小子跟咱们死磕,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吗?”
刘备落下一子,头也不抬:“翼德,杀一个冷苞,只能让成都城里的人害怕。放一个活着的冷苞回去,能让他们绝望。害怕的人,还会拼死一搏。绝望的人,只会想着如何开门投降。”
庞统一边思索棋路,一边嘿嘿笑道:“三将军,这叫攻心为上。主公这一手,是把刀递到了刘璋君臣的手里,让他们自己捅自己。你看吧,不出三日,成都城里,比我们还希望刘璋投降的人,会多得是。”
张飞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你们这些读书人,心眼子就是多。俺就觉得,首接打过去,一矛一个,来得痛快!”
刘备笑了笑,没有再解释。
(刘备内心OS:翼德啊,你不懂。战争的最高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我打下益州,不是为了屠城,是为了得到一个完整、富庶、能为我提供兵员和钱粮的大后方。杀人是最low的手段。我要的是人心!冷苞这颗棋子,比十万大军还好用。他会把恐惧的病毒,传染给成都的每一个人。很快,成都的城门,就会为我而开。到时候,我还要假意推辞一番,上演一出‘万民拥戴,无奈受之’的戏码。影帝的自我修养,就是要注重每一个细节。)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棋盘,望向成都的方向。
仿佛己经看到了那座城市,在无形的压力下,正在慢慢分崩离析。
“士元,成都那边的‘朋友’,该活动活动了。”
庞统捻起一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截断了刘备的一条大龙,脸上露出丑陋而得意的笑容。
“主公放心,张别驾那条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现在,正是他登台唱戏的最好时机。”
刘备看着被截断的棋路,不怒反笑。
“好啊,后院起火,内部分裂。这盘棋,刘璋是输定了。”
而此刻,成都城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原张任麾下的一名部将,名叫吴兰,正双目赤红地盯着桌上的一封信。
信,是张任的亲笔信,劝他归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吴兰猛地一拍桌子,将信纸震得跳了起来,“张将军乃忠义无双之士,宁死不屈,怎会写下降书!这定是刘备的伪作,想要乱我军心!”
他旁边的副将雷同,也是一脸凝重:“可是……这笔迹,确是张将军的无疑。”
“笔迹可以模仿!”吴兰霍然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眼神中的悲愤逐渐被一种疯狂的决绝所取代,“刘备这个伪君子,以为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能得逞吗?他杀了张将军,还要侮辱他的名声!此仇不共戴天!”
他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我等受张将军大恩,如今将军蒙难,我等岂能坐视不理!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将军,你的意思是?”雷同心头一跳。
吴兰一字一句地说道:“刘备自以为稳操胜券,必然松懈。你我二人,召集愿为张将军报仇的死士,效仿刺客豫让,潜入雒城,刺杀刘备!只要刘备一死,荆州军群龙无首,必将自乱!益州之危,或可解也!”
这个疯狂的计划,让雷同倒吸一口凉气。
但他看着吴兰那张因为愤怒和仇恨而扭曲的脸,又想起了张任往日的恩情,最终,他咬了咬牙。
“好!末将愿随将军,共赴国难!”
一场针对刘备的刺杀阴谋,就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悄然酝酿。
他们不知道,他们眼中“为将报仇”的悲壮义举,在刘备的剧本里,不过是为他登基大典,献上的另一份“祥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