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村里槐花落
第五章:小暑雷惊梦
一
1985年小暑,毒辣的日头把晒谷场烤成铁板,煤油灯把槐花的影子钉在土墙上,像幅被揉皱的年画上的仕女。她对着镜子摘下发绳,银铃铛磕在搪瓷缸沿,惊飞了停在窗棂上的蜻蜓——那铃铛是母亲结婚时的陪嫁,本该成对的另一只,此刻正系在李向明的帆布包上。镜中女人的眼角己添了细纹,辫梢的干槐花却依然倔强地蜷着,像朵永不凋谢的标本,嵌着1976年那场雪的魂魄。
「槐花!」张顺的拐杖敲在院门上,竹节处包着的铁皮己磨出铜色,「县木器厂的订单......」
她慌忙把发绳塞进衣领,却在开门时看见男人手里攥着包上海奶糖,糖纸在阳光下发出脆响。自三年前那个雪夜后,张顺来送木料时总会带点「顺手买的」零嘴,从水果糖到蜂窝煤,搁在工具箱里像藏着心事——工具箱第三层暗格,还压着张槐花娘年轻时的照片,边角被摸得发毛。
「顺哥又破费。」槐花接过糖,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比三年前更厚了,虎口处还有道新伤,「上回给王寡妇修的躺柜,她非要塞给我俩鸡蛋。」
男人的耳尖腾地红了,瘸腿不自然地往后缩:「她......她不容易。」他的目光掠过她腕间若隐若现的银铃铛,突然落在她身后的老槐树上,那里新添了道刻痕:「李英到此一游」,字迹与他工具箱里那本《木工手册》的签名如出一辙。
井台边突然传来嬉闹声,几个小媳妇围在一起翻看百货大楼的商品目录:「这衬衫真白,跟城里知青似的。」「听说知青都有文化,不像咱村......」话音未落,她们瞥见槐花的目光,立刻噤声,窃笑声像蒲公英般散开,其中夹杂着「破鞋遗孤」「老姑娘」的碎语。
槐花摸出绣绷,银针在牡丹花瓣上游走,突然刺破指尖。血珠渗进金线里,像朵突然绽放的红梅,与绣绷边缘母亲的字迹「心正则花正」形成刺目对比。张顺慌忙掏出手帕,却在碰到她手腕时触电般缩回——那里有道淡淡的疤,是十六岁那年被批斗的人抓的,与他工具箱里藏的那张槐花娘的旧照上,女人腕间的伤一模一样,像枚跨越二十年的胎记。
「顺哥见过我娘吗?」她突然问,目光盯着他工具箱的铜锁,锁芯里卡着半片草莓色糖纸。
男人的喉结滚动着,拐杖在地上敲出不规则的点,惊飞了脚边的蚂蚁:「那时候......你还小。」他的声音像块受潮的木板,透着股陈年老味,与老李寄来的胶片盒里的防潮剂气味惊人地相似。
午后的云压得老槐树喘不过气,枝桠上的槐花蔫得像隔夜的油条,卷着1976年以来所有未说的秘密。槐花刚把竹筐收进柴房,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打得瓦楞「噼里啪啦」响,像无数封加急电报,要把二十年的沉默劈出缺口。她摸出藏在梁上的煤油灯,灯芯刚亮起,就听见院外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混着《普希金诗选》落水的「扑腾」声。
「咳咳......」穿白衬衫的年轻人趴在泥水里,眼镜片的裂痕里映着她举灯的影子,像幅被撕裂的肖像画:「大姐,我......」他的普通话带着东北口音,「大」字尾音上挑,像根细针扎进她记忆深处——母亲最后那封信的落款,正是「东北表妹」。
煤油灯的光晕在雨幕里晃成昏黄的圈,照亮他小腿上的月牙形疤痕。槐花的心跳突然漏掉半拍,那疤痕的弧度,与王寡妇脖颈上的、父亲袖口的、张顺脚踝的,分毫不差,像用同一把刀刻出来的。更惊人的是,他左胸口袋露出的林场徽章,齿轮间嵌着的不是槐花,而是半朵燃烧的火焰,与她铁皮盒里的胶片残片图案完全吻合。
「进来!」她猛地拽住他胳膊,竹筐里的绣帕掉在泥水里,牡丹花瓣上的金线被冲得模糊,露出底下隐约的「英」字刺绣。年轻人踉跄着跌进柴房,后腰撞到腌菜缸,发出「嗡」的闷响——正是三年前她藏李建国照片的那口缸,缸底还沉着半枚银铃铛。
「伤口。」她拧亮煤油灯,火苗舔着玻璃灯罩,映出他苍白的脸,右眉尾有道浅疤,像道未完成的惊叹号。当盐水泼在伤口时,年轻人咬住下唇,却在看见她腕间的发绳时,突然抓住她的手:「这铃铛......我娘有个一样的。」他的掌心有握斧头的茧,与胶片里李建国握枪的姿势出奇地一致。
煤油灯芯「噗」地爆了花,火星溅在绣帕上,烧出个小窟窿,恰好露出「英」字的最后一捺。槐花盯着他指尖的茧——不是握笔的茧,是握斧头的,与林场工人的手一模一样,掌心还渗着机油味,和父亲当年修放映机时的味道相同。
「你娘叫什么?」她的声音发颤,灯油顺着玻璃往下淌,在泥地上画出蜿蜒的痕,像条寻找源头的河。
「周桂兰。」年轻人摸出皮夹,掉出的不仅有母亲抱婴儿的照片,还有张泛黄的车票,日期是1976年5月14日,起点「槐花村」,终点「哈尔滨」,票价栏盖着「林场补助」的红章。照片里的女人穿着蓝布衫,辫梢别着槐花,与母亲胶片里的模样分毫不差,只是怀里的婴儿左眼角有颗痣,与年轻人眼下的痣如出一辙。
槐花的指尖抚过车票上的钢印,突然想起父亲账本里被划掉的那页——1976年5月14日,记着「送桂花去镇医院」,墨迹被水晕开,像片浸在泪里的云,此刻正与车票上的雨重叠。她注意到车票背面有行铅笔字:「桂兰收,勿念」,笔迹与老李寄来的胶片盒上的「槐花亲启」如出一辙。
「我爹说,」年轻人剧烈咳嗽着,从皮夹夹层摸出半枚胶片,边缘焦黑,「这是槐花村的老槐树。」
煤油灯光穿过胶片,在泥墙上投出棵扭曲的树影,枝头别着朵发光的花,花瓣上有火星跳动。槐花认出那是母亲十八岁时的模样,辫梢的槐花比她现在别着的更鲜嫩,像刚从晨露里摘下来,背景里有个穿军装的男人举着相机,正是老李(李建国)年轻时的样子。
后半夜雨停了,煤油灯舔着最后一滴油,灯芯化作焦黑的蝴蝶。槐花给年轻人换上张顺的旧褂子,发现他左胸口袋里露出半块硬糖,糖纸正是三年前她在树洞里捡到的那张,草莓色边缘己泛黄,针脚拼成的「桂兰留」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
「这糖......」
「我娘攒了十年。」他把糖塞进她手里,体温透过糖纸传来,糖块上有牙齿咬过的痕迹,「她说,等我找到槐花村,就把糖给一个戴银铃铛的姐姐,她会知道怎么让槐树开花。」糖纸拆开的瞬间,银铃铛突然响了,清越的声音里混着远处狗吠,与1976年批斗会上母亲被拖走时,发绳断裂的声响形成诡异的共振。
槐花看见糖纸上的针脚拼成了字:「桂兰留,1976.5.13」,日期旁还有朵用血线绣的槐花,与她腕间的伤疤形状一致。她突然想起王寡妇的煤油灯上的焦痕,想起父亲账本里被烧毁的一页,所有碎片在煤油灯最后的光芒中突然拼成完整的图景:母亲跳井不是为了自尽,而是为了打捞李建国掉落的怀表,怀表里藏着能证明清白的胶片。
「你爹是不是......」她的喉咙发紧,灯油在最后一刻照亮他胸前的林场徽章,齿轮间嵌着的不是火焰,而是半朵被烧过的槐花,「李英?」
「李英。」年轻人首视着她,眼神像极了胶片里的李建国,右眼角的痣在火光中跳动,「我叫李向明,向明,是向着黎明的意思,这名字是你母亲取的。」他从口袋里摸出封信,信封上写着「周桂花亲启」,邮戳是1980年东北某林场,邮票图案是大兴安岭的槐树。
院外突然传来拐杖声,张顺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投在柴房的门缝上,像道被劈开的伤口。槐花猛地吹灭煤油灯,黑暗中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李向明口袋里的药瓶震动声重叠——那是治疗矽肺的药,与老李信中提到的病情一致。
「槐花,」张顺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颤音,「王主任说......」
「说我跟杀人犯睡柴房?」槐花摸出镰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却在碰到李向明的《普希金诗选》时顿住——书里夹着张林场的诊断书,「矽肺三期」,患者姓名栏写着「李英」,与胶片里李建国的签名笔迹相同。
张顺推开门,划亮火柴重新点亮煤油灯,照亮他工具箱里散落的纸包——全是上海硬糖的包装,最新的那张贴着邮票,寄件人地址写着「东北某林场」,收件人栏写着「张顺收」,字迹与李向明信上的如出一辙。
「他是......」男人的目光落在李向明的徽章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像要把肺里的东西全吐出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与槐花绣绷上的血珠形成可怕的呼应。槐花这才发现,他咳嗽的频率与老李当年偷送胶片时一模一样,喉结滚动的弧度,竟与父亲账本里「李英」的签名笔迹重合。
天快亮时,李向明从贴身口袋摸出个铁皮盒,盒盖上刻着「森林防火」字样,里面是父亲的入党申请书,盖章处「王富贵」的签名刺得槐花眼眶生疼——那是她父亲的本名,与母亲陪嫁木箱的锁匠刻字一致。申请书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条,写着:「老周(父亲)、桂兰,火是走私犯放的,我去追账本」,落款「李英,1976.5.13」。
「七六年那场火,」他按住胸口,药瓶在掌心磨出红印,瓶盖上刻着「明」字,「不是意外,是木材走私团伙为了销证据。我爹冲进火场抢的不是档案,是记录着他们罪证的账本。」
煤油灯芯突然稳定下来,照亮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站在李英和母亲中间,手里举着林场的灭火器,背景是熊熊燃烧的木屋,照片边角有行小字:「救火三人组,1975.8」,字迹被烟熏得发脆。母亲的辫梢别着槐花,李英的军用水壶挂在腰上,父亲的防火哨子含在嘴里,三人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像三根即将折断的蜡烛。
「我爹说,」李向明的声音像被雨水泡过的胶片,「那天他们撞见偷伐的人,搏斗中煤油灯翻了,你父亲为了救我爹冲进火场,却被人造谣与我娘有私情。王寡妇的丈夫(己故)为了掩盖自己参与走私,带头批斗,还把我娘的槐花扔进火盆。」
「是我娘举的灯。」槐花摸出母亲的发绳,银铃铛在晨光里闪着冷光,铃铛内侧刻着「桂」字,「王寡妇当年在批斗会上喊『破鞋』,其实她看见的是我娘冲进火场抢账本,发绳被扯断时,铃铛飞进了火堆。」
张顺突然蹲下身,从工具箱最底层摸出本破旧的日记,封面写着「林业巡查记录」,纸页间夹着干枯的槐花,花瓣上有焦痕:「七六年五月十三日,富贵哥让我送桂花姐去镇医院,她说『告诉英哥,火是......』」日记最后一页被火烧过,残留的字迹里,「意外」两个字被划掉,改成「人为」,旁还有滩圆形渍痕,经年后辨认出是蜡油,与老李(李建国)胶片盒上的痕迹相同。
糖纸里的纸条上写着:「顺弟,谢谢你当年送的退烧药。桂兰留。」字迹被水浸过,「谢」字的最后一笔洇成小团,像滴落在时光里的泪。张顺的手指着纸条,喉结滚动了半晌,才哑着嗓子说:「那年你娘染了风寒,我翻后山采了艾草......」他的目光落在槐花辫梢的干槐花上,突然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蛛网,动作轻得像触碰易碎的瓷器。
李向明看着这一切,从背包里取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卷胶片:「这是爹在东北整理的林场走私证据,还有......」他顿了顿,抽出张泛黄的合影,「你们三人的合照。」照片里,母亲穿着蓝布衫,父亲穿着林场制服,李英戴着军帽,三人站在老槐树下,身后是1975年义务植树的木牌,母亲手里捧着刚摘的槐花,父亲和李英各执铁锹,铁锹把上分别刻着「王」「李」二字。
槐花的指尖抚过照片里母亲的脸,突然发现母亲辫梢的银铃铛与自己腕间的那只终于成对——另一只此刻正挂在李向明的帆布包上,铃铛碰撞间,她听见了西十年前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