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村里槐花落
第八章:冬雪织梦
一、雪落竹架时的银镯
1991年冬至,老槐树在雪中站成剪影,枝桠上挂着的冰棱像无数支银针,要把天空织成素白的缎面。槐花戴着张顺送的银镯踩在缝纫机踏板上,镯面的缠枝槐花与布料上的霜花图案重叠,竟像是从同一朵花上摘下的——前者是银质的永恒,后者是棉线的呼吸。
「顺哥,」她对着竹架上的穿衣镜调整围裙,镜子边缘缠着从老胶片上剪下的花边,「镇中学的美术老师说,咱们的霜花绣品能参加省工艺展。」
男人正在给新到的红松木料刷防潮漆,木屑落在他新做的中山装上,像撒了把碎玉。五年前的风寒让他落下了咳喘的毛病,此刻却在雪光中显得格外精神,鬓角的白发被他染成了墨黑,衬得眼角的笑纹更深:「等展出完了,咱们去趟东北?」
缝纫机突然卡线,槐花低头整理,发现卡着的不是棉线,而是块草莓色糖纸——1985年那个雪夜的糖纸,不知何时被张顺折成了小铃铛,缝进了布料里。
二、冰棱断裂时的叩门声
正午的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竹架上的冰棱突然断裂,「咔嚓」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槐花刚把绣着雪竹的屏风搬进屋,就听见院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不是货车,是辆锃亮的黑色轿车,轮胎在雪地上碾出的纹路,像极了胶片里李建国军靴的齿印。
「槐花!」李向明扶着戴棉帽的老人下车,老人胸前的林场徽章在雪光中闪着冷光,「我爹说,再不来,就赶不上喝你们的喜酒了。」
张顺的漆刷「当啷」掉进漆桶,棕红色的漆在雪地上洇开,像朵迟开的花。老人摘下棉帽,露出头顶的疤痕——1976年火场落下的伤,形状与老槐树被雷劈过的枝桠一模一样。
「桂兰呢?」老人的声音像被雪水浸过的竹篾,「她还怨我吗?」
槐花的银镯突然硌得腕心生疼,她想起母亲信里最后的话:「东北的雪化了,我该回家了。」推开西屋的门,樟木箱上摆着母亲的遗像,旁边是李建国当年的军用水壶,壶嘴还凝着西十年前的血痂。
「她走了十年了。」张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捧着个铁皮盒,「这是她留的。」
盒子里是对银铃铛,铃铛内侧刻着「英」「桂」二字,还有封泛黄的信,信纸边缘粘着东北的雪粒:「英哥,我把槐花养大了,她很像你......」
李建国的手指抚过铃铛,霜气在他掌心化成水珠,滴在「桂」字上,像母亲当年未流的泪。李向明别过脸去,看着竹架上的霜花绣品,发现雪竹的竹节里,藏着用金线绣的「明」字。
三、雪地上的胶片投影
黄昏时分,张顺在晒谷场支起了幕布——用的是母亲陪嫁的被面,上面的槐花刺绣被雪光洗得发白。李建国摸着老旧的长江FL-16放映机,机身内侧的焦痕里嵌着半朵槐花,正是1976年火场抢出的那台。
「放个新片子吧。」李向明递来卷胶片,「爹在东北拍的雪景。」
光束穿过积尘的镜头,投出的却不是雪景——而是1975年的槐花村,母亲穿着蓝布衫在老槐树下教孩子们认字,李建国扛着铁锹路过,张顺蹲在远处编竹筐,父亲举着防火哨子从画面外跑来,背景里的木牌写着:「槐花村义务扫盲班」。
「这是......」槐花的银镯碰在放映机上,发出清越的响。
「你娘当年偷偷办的。」李建国的声音哽咽,「王富贵(父亲)怕连累她,假装批斗,其实......」
画面突然切换,1976年5月13日的火场,父亲冲进木屋前把母亲推给张顺,李建国举着账本往相反方向跑,三人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像三根紧握的手指。
张顺的拐杖在雪地上敲出节奏,与胶片齿轮的转动声重合。王寡妇拄着拐杖走来,脖子上戴着银槐花项链,在雪光中晃出细碎的光:「我给桂兰上了柱香,她说......」
「她说,雪化了,就该翻土了。」槐花接过话,摸出母亲的发绳系在幕布上,银铃铛惊起几只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星空,像极了胶片里跳动的光斑。
西、喜宴上的霜花糕
冬至后的第五日,「顺槐绣坊」门前挂起了红灯笼,竹架上的冰棱被摘下来,做成了晶莹的烛台。李向明推着坐着父亲的轮椅,张顺穿着新做的青布褂,胸前别着朵用霜花绣品做的胸花。
「吉时到——」
王寡妇的嗓门穿过雪地,惊飞了老槐树上的积雪。槐花踩着张顺用糖纸叠的红毯走进院子,裙摆扫过竹架下的积雪,露出底下用松枝摆的「顺槐」二字。
「一拜天地——」
她对着老槐树鞠躬,树上的冰棱突然纷纷坠落,在雪地上摔成无数小镜子,映出二十年前的自己,和二十年后的幸福。
「二拜高堂——」
她转向母亲的遗像和李建国,发现遗像旁多了父亲的照片,两张照片中间,是用银铃铛和槐花做的花环。
「夫妻对拜——」
张顺的瘸腿在雪地上跪得不稳,槐花伸手扶住他,银镯与他腕上的竹编护腕相碰,发出清越的响。远处传来缝纫机的嗡鸣,王寡妇们正在赶制出口的霜花围巾,笑声混着雪粒,像撒了把开心果。
喜宴上,李向明捧来块霜花糕,糕面上用糖霜绣着竹节和槐花,每朵花心里都藏着颗糖纸折的星。李建国咬了一口,眼泪掉进糕里:「这味道,像桂兰腌的槐花蜜。」
槐花摸着肚子里三个月大的孩子,突然想起母亲信里的话:「冬天的雪,是春天的棉被。」她抬头看老槐树,枝桠间漏下的星光,像无数只眼睛,在祝福着这个历经苦难的家庭。
五、雪融时的新绿
年后的第一场雪化时,绣坊的地窖里钻出了新芽——是张顺用老槐树的枯枝培育的槐树苗。槐花把树苗栽在母亲的墓旁,李建国往树根撒了把东北的黑土,张顺在旁边竖了块竹牌,上面刻着:「双槐同根生」。
「等树苗长大了,」李向明摸着树苗上的新叶,「我要给它们拍组照片,就叫《雪后》。」
槐花点点头,看着远处的山梁,那里的平反林己经郁蔽成荫,每到五月,白色的花穗就像雪一样落下来。她摸了摸腕上的银镯,发现镯面上的霜花图案,不知何时被磨成了柔软的云纹。
张顺推着装满绣品的竹车走过,车轮在雪水洼里碾出涟漪,倒映着老槐树的新芽。王寡妇追出来,往他兜里塞了把硬糖:「给娃娃留着!」
糖纸的草莓色在初春的灰暗中格外鲜艳,槐花突然笑了,笑声惊飞了枝桠间的残雪,那些雪粒落在新芽上,像撒了把碎钻,又像下了场星星雨。
缝纫机的声音从绣坊传来,这次缝的是婴儿的襁褓,布料上的霜花图案里,藏着用金线绣的「顺」「槐」二字。窗外的老槐树正在抽芽,新芽上的露珠,是西十年的雪水酿成的,透明,却饱含着所有的过往。
当第一缕春风吹过晒谷场时,槐花听见远处传来火车的轰鸣——那是开往东北的列车,载着李建国和新的希望。她知道,有些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就像老槐树的年轮,就像缝纫机的转动,就像每年准时开放的槐花,无论经历多少风雪,终将在春天的阳光里,绽放出最甜美的果实。
1991年冬至的喜宴上,槐花摸着腹部三个月大的胎儿,银镯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李向明捧来的霜花糕里,糖纸星子映着张顺鬓角的白发,而她不知道,这将是她人生最后一场温暖的仪式。三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感席卷村庄,张顺为了给她买退烧药,冒雪翻后山摔断了腿,从此卧床不起。
老槐树的新芽在春寒里瑟瑟发抖时,她跪在菩萨像前许愿:「用我十年阳寿,换顺哥能站起来。」香炉灰落在她绣着霜花的围裙上,像撒了把早衰的盐。
命运的第一个雪粒:小宝夭折
1993年霜降,有一次生产,她在阵痛中抓住产婆的手,听见窗外老槐树的枯枝「咔嚓」断裂。男婴落地的啼哭里,张顺挣扎着从炕上滚下来,额头磕在竹架上,鲜血滴在婴儿包被的槐花绣纹里,像朵早开的不祥之花。
「就叫小宝吧。」她摸着孩子眉心的红痣,想起李向明寄来的东北明信片,上面的老槐树也长着这样的树瘤。
但满月酒那天,王寡妇打翻了供桌的香炉:「这孩子眉心红痣像把刀,要克死爹娘的!」谣言像炉灰般扬起,很快盖住了喜宴的红光。三个月后,小宝突然咳喘不止,村医捏着胡子摇头:「怕是中了邪,找个八字硬的人冲冲喜吧。」
她跪在井台前搓洗尿布,皂角水刺痛开裂的指尖。远处传来王寡妇的嘀咕:「我就说不能给野种办满月,阎王爷记着呢!」她猛地抬头,看见井水里自己扭曲的脸,与1976年批斗会上母亲的倒影重叠,两代人的苦难在水面下无声纠缠。
西风卷着最后一片槐叶掠过瓦檐时,槐花己年届五旬,蹲在井台边搓洗着褪色的蓝布衫。皂角水混着泥垢流进砖缝,她盯着水面映出的皱脸——眼角的纹路深得能藏住蚂蚁,两鬓霜白比老槐树的树皮更显沧桑。远处传来收麦的号子,惊飞了槐树上的寒鸦,她忽然想起小宝夭折那年,也是这样的深秋,满地落叶像撒了层碎金箔,儿子攥着片叶子喊「娘」的声音还在耳边晃,却被王寡妇的竹篮磕碰声惊醒。
「哟,这不是克夫婆吗?」王寡妇挎着竹篮经过井台,故意把篮子往石台上一磕,腌菜的酸水溅上槐花裤腿,「当年跟知青钻柴房的劲儿呢?现在装什么贞洁烈女?」
槐花的手在水里顿住,指甲抠进掌心。井绳在掌心勒出红印,她想起1975年那个春天——知青老李举着相机对她笑,镜头闪过一道光,被路过的王寡妇撞见。三日后,村口传遍「槐花脱了上衣让老李拍」的谣言,刘婶添油加醋说亲眼看见「胶片盒里掉出白花花的胸脯」,张婶逢人就讲「老李回城前把她肚子搞大了」。这些话像井台的青苔,年复一年在她生命里疯长,最终织成困住她的网。
「洗这么干净给谁看?你家男人早烂透了吧?」王寡妇的话刺破回忆,槐花抬头,看见对方嘴角沾着晒干的菜叶子,像极了1985年那个雨夜,她举着煤油灯喊「破鞋」时的狰狞模样——铝皮盒子被摔在泥里,里面的干槐花被踩成齑粉,却被传成「春宫照底片」。此刻井台的石板上,还留着当年盒子磕出的凹痕,像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暮色浸透槐花村时,老槐树在风里簌簌作响。槐花把最后一块补丁缝进张顺的旧棉裤,针尖突然刺破指尖,血珠滴在褪色的蓝布上,洇出朵暗红的花。她望着窗外那株歪斜的槐树苗——母亲墓旁的新绿早己长成,可树干总朝着西北倾斜,像是要够着云端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灶膛里的火渐渐熄了,她摸黑往屋里搬水瓮。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碎影,恍惚间竟与当年晒谷场的胶片投影重叠。那年冬至的喜宴上,张顺胸前的霜花绣品胸花、李向明捧来的糖霜糕点,还有银铃铛在雪地里清脆的回响,此刻都化作井台边的风,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酸涩。
王寡妇的竹篮磕碰声再次从巷口传来,槐花下意识攥紧围裙。这些年,她早己习惯了那些带着刺的言语,就像习惯了张顺日益沉重的咳嗽,习惯了小宝夭折后空荡荡的摇篮。但今夜,月光下的老槐树影突然扭曲变形,让她想起1976年那个火场——父亲冲进木屋前最后的眼神,母亲被推搡时散落的发绳,还有李建国举着账本奔跑时扬起的雪粒,都在记忆里轰然炸开。
「哐当」一声,水瓮磕在门槛上。槐花蹲下身捡拾碎片,指腹触到瓷片边缘的缺口,像极了当年老胶片放映机上嵌着的半朵槐花。她忽然想起李向明最后寄来的信,说李建国在东北林场的平反仪式上,对着老照片泪流满面。那些泛黄的画面里,有母亲年轻的笑脸,有父亲举着防火哨子的背影,还有她自己蹲在槐树下学写字的模样。
井台边的皂角树又落了一片叶,轻轻覆在水面上。槐花望着那片叶子随波摇晃,突然笑了。笑声惊起槐树上的夜枭,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她仿佛听见小宝稚嫩的啼哭,听见张顺在竹架下编筐时哼的小调,听见母亲教孩子们认字的清朗嗓音。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比王寡妇的恶语更真实,比病痛的折磨更长久。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槐花摸黑起身,点亮油灯。火苗在玻璃罩里轻轻摇曳,映着墙上母亲的遗像——那双眼睛依旧温柔,仿佛在说些什么。她走到窗前,望着老槐树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新抽的嫩芽上还凝着夜露,在微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极了当年喜宴上冰棱摔碎后映出的无数小镜子。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晒谷场时,槐花背起竹篓,朝后山走去。山路两旁的野槐开得正盛,白色的花穗随风轻摆。她伸手摘下几朵,放在鼻尖轻嗅,甜香混着晨露的气息,让她想起母亲腌的槐花蜜。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依旧是开往东北的方向,载着新的希望,也载着永不褪色的记忆。
老槐树的年轮又添了一圈,而槐花知道,有些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就像这漫山遍野的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无论经历多少风雨,终将在某个春天,绽放出最甜美的芬芳。她握紧手中的槐花,继续朝前走去,晨光为她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与远处平反林里摇曳的白花,共同绘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