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扎西岗的西季(1940年)
第七章 桑珠的到来 (上)
那只被唤作“桑珠”(意为心想事成,带着一种卑微的祈愿)的小羊羔,成了贡布生活中最沉甸甸的一份牵挂,也成了扎西岗河谷这个艰难春天里,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
每天清晨,当河谷还笼罩在青灰色的薄雾和刺骨的寒意中,贡布便揣着阿妈用体温焐热的、装着新鲜羊奶的木碗,踏上去冬窝子的路。露水打湿了他破旧的松巴靴子,冰凉的触感从脚底蔓延上来。推开圈栏矮门,桑珠小小的身影总是蜷缩在它母亲倒下的那个角落,像一团瑟瑟发抖的灰白色绒球。听到脚步声,它便抬起小小的头颅,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了最初的惊恐,却盛满了对食物的急切渴望和一种雏鸟般的依赖,湿漉漉的鼻尖朝着贡布的方向急切地翕动着。
贡布在它身边蹲下。桑珠立刻跌跌撞撞地凑过来,小小的脑袋急切地拱着他的手,寻找着那根带来生命之泉的手指。贡布用没受伤的左手,小心翼翼地端起木碗,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尽管包裹伤口的布条早己被奶渍、泥土和草药染得看不出本色,指尖也因反复的吮吸而变得红肿、甚至有些破皮——蘸上温热的羊奶。
当沾着奶液的手指凑近,桑珠立刻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贪婪地舔舐起来。那温热的、带着奶香的触感让它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咕噜声。贡布感受着指尖被柔软的小舌头包裹、吸吮的奇妙感觉,那是一种微小生命传递过来的、纯粹而首接的依赖和信任,带着微微的痒意和奇异的温暖。每一次吮吸带来的轻微拉力,都牵动着贡布的心弦。
待到它熟悉了气味,迫不及待地用小嘴寻找着手指时,贡布才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将食指探入它温热的小嘴里。桑珠立刻用力地裹住、吮吸起来,小小的喉管有节奏地蠕动着,发出清晰的“咕咚”声。贡布一动不动,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小羊羔喉咙的每一次吞咽,感受到它小小的身体因为用力吮吸而微微颤抖。首到碗里的奶液见底,桑珠吸吮的力度减弱,开始焦躁地用舌头推挤他的手指,他才缓缓将手指抽出来。
小羊羔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抬起头,用湿漉漉、黑亮亮的眼睛望着贡布,小小的尾巴欢快地摇动了几下。然后,它会满足地在他腿边蹭蹭,寻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蜷缩起来,小小的胸脯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很快便进入安稳的睡眠。
这时,贡布才感到自己因为长时间保持姿势而僵硬酸麻的手臂和腰背。他低头看着桑珠熟睡中毫无防备的样子,看着它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一种混合着疲惫、责任和微小满足的暖流,会缓缓流过他年轻而沉重的心田。这只失去母亲的小生命,用它顽强的求生本能和纯粹的依赖,在这个寒冷的春天,给了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和力量。
这天中午,贡布刚从冬窝子喂完桑珠回来,推开家门,一股比往日更浓郁的、混合着生羊毛膻味、植物染料微酸气息和酥油茶香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惊讶地看到,火塘边除了阿妈,还坐着两个人——央金和她的母亲拉姆阿佳。
拉姆阿佳正和卓嘎阿妈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她脚边放着一个不小的、鼓鼓囊囊的旧羊皮口袋。央金则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火光在她年轻的侧脸上跳跃,映照出几分拘谨和羞涩。
“贡布回来啦。”卓嘎阿妈看到儿子,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轻松,“快过来,拉姆阿佳和央金给咱们送东西来了。”
贡布连忙走过去,对着拉姆阿佳微微躬身:“阿佳啦。”
“哦呀,贡布,”拉姆阿佳笑着点点头,指了指地上的羊皮口袋,“听说你家那只病羊没了,剩下些羊毛。你阿妈一个人梳理太辛苦,正好我家这几天在分拣秋天存的羊毛,有些短绒和次毛,纺线太细软,织氆氇用不上,但做毡垫、捻粗线搓绳子还是顶好的。想着你家也许用得着,就带了些过来,搭把手。”
贡布看着那个鼓鼓的羊皮口袋,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在扎西岗,物资极度匮乏,任何一点东西都弥足珍贵。拉姆阿佳带来的虽然不是顶好的长绒羊毛,但对于刚刚损失了一只母羊、正为“差”发愁的次仁家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这份邻里间无声的、带着默契的援手,比任何语言都更温暖人心。
“谢谢阿佳啦!”贡布由衷地道谢。
“谢什么,邻里邻居的。”拉姆阿佳摆摆手,又看向卓嘎阿妈,“卓嘎啊,你一个人梳理那些脏毛太费劲,让央金留下来帮你搭把手吧?她手还算巧,也能学学这粗梳的活计。”
“那怎么好意思……”卓嘎阿妈连忙推辞。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拉姆阿佳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她在家也是闲着。多个人,多双手,活儿也做得快些。央金,你留下来帮卓嘎阿佳,仔细学着点。”
“拉索,阿妈。”央金抬起头,飞快地看了贡布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轻声应道。
拉姆阿佳又和卓嘎阿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屋子里剩下卓嘎阿妈、贡布和有些局促的央金,还有那堆小山般的、等待梳理的脏羊毛。空气一时有些安静。
“央金,坐这儿。”卓嘎阿妈拍了拍火塘边另一个矮木墩,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别拘束,就当在自己家。”
“拉索,阿佳啦。”央金依言坐下,双手依旧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卓嘎阿妈拿起一把梳子,递给央金:“喏,先用这个。像阿佳这样,”她示范着抓起一把脏毛,用力甩在梳齿上,手腕猛地向斜下方一拉!“唰啦!”一声,泥土草屑纷纷掉落。“力气要沉在手腕上,往下拉!别怕脏,也别怕毛飞。”
央金接过梳子,学着卓嘎阿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抓起一小把冰冷的脏毛。她的手白皙纤细,指关节不像常年劳作的农妇那样粗大,但指腹也带着长期接触羊毛和纺线的薄茧。她将羊毛甩上梳齿,然后用力向下一拉!
“嗤——”
声音远不如卓嘎阿妈那般沉闷有力,动作也有些生涩。掉落的杂质不多,梳理出来的羊毛依旧显得纠结。
“力气再大些!”卓嘎阿妈鼓励道,“别心疼羊毛,脏东西不拽出来,留着也没用!看准了,狠狠拉下去!”
央金深吸一口气,咬了咬下唇,再次抓起一把毛,这次用了更大的力气,手腕猛地向下一沉!
“唰啦!”
这一次,声音响亮了许多!一片混杂着泥土和死毛的污秽应声而落。梳齿间卡住的羊毛虽然依旧有些凌乱,但明显比刚才干净顺滑了一些。
“对!就是这样!”卓嘎阿妈赞许地点点头,“再拉一遍,就更好了!”
央金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在火光映照下格外生动。她不再犹豫,开始一遍遍地重复着抓取、甩上、拉拽的动作。虽然动作依旧不如卓嘎阿妈那般迅捷老练,带着少女特有的生涩,但那份专注和努力却清晰可见。每一次拉拽,都伴随着飞扬的细小毛屑,沾在她乌黑的发梢和长长的睫毛上,像落了一层灰白的霜。
贡布也坐了下来,拿起另一把梳子,加入了梳理的行列。三人围坐在火塘边,沉默地劳作着。屋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梳齿与羊毛摩擦的“沙沙”声,以及那一声声沉闷有力的“唰啦——唰啦——”的拉拽声。
贡布偶尔会抬起头。他看到央金专注地梳理着羊毛,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飞扬的毛屑沾在她光洁的额角和鬓边,她不时抬起手背去擦拭,却越擦越多,像只不小心滚进羊毛堆的小花猫。火光跳跃在她年轻而认真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份带着少女稚气却又努力融入沉重劳作的姿态,有一种奇异的、打动人心的力量。
贡布的心微微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他连忙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拉拽着手中的梳子,仿佛要将心头那一丝莫名的悸动也随着杂质一起甩掉。
沉默在劳作中流淌。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只有梳子拉拽的节奏和火塘燃烧的噼啪声。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特的温暖和默契在三人之间弥漫。汗水混合着飞扬的毛屑,浸湿了鬓角,黏在皮肤上。冰冷粗糙的脏毛在手中被一遍遍梳理,渐渐显露出温顺洁净的本质。这枯燥、费力、甚至有些肮脏的劳作,在这间小小的、被烟火熏黑的土屋里,在三人无声的协作中,似乎也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属于生活的暖意和坚韧。
桑珠在角落里发出轻微的、满足的鼾声。屋外,阿里高原午后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掠过河谷,发出呜呜的声响。而屋内,梳理羊毛的“唰啦”声,持续不断,像一首无声的歌谣,吟唱着生存的艰辛,也吟唱着人与人之间,那份在最朴素的生活里悄然滋生的、微小的连接与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