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扎西岗的西季（1940年）
第六章 生命的轮回
死亡的气息像冰冷的露水，凝结在冬窝子灰暗的黎明里。那只僵硬的母羊被次仁阿爸和闻讯赶来的几个邻居，用一张破旧的毛毡裹着，抬到了远离圈栏和饮水处的一块偏僻背阴的坡地。没有仪式，没有哭声，只有沉默的动作和沉重的喘息。按照古老的规矩，病死的牲畜不能天葬，也不能随意丢弃污染水源草地。一个浅浅的土坑很快被挖开，母羊被轻轻放了进去。次仁阿爸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第一个撒了下去，土块落在毛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接着，其他几人也沉默地铲土，很快，那个曾经承载过生命的温暖躯体就被冰冷的黄土彻底掩埋，只在冻土上留下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土丘，像大地上一道刚刚愈合的、微不足道的伤疤。
贡布没有去。他留在圈栏里，守着那只失去母亲的小羊羔。
小家伙一夜之间似乎瘦了一大圈，原本蓬松柔软的胎毛变得黯淡无光，紧贴在小小的骨架上，显得格外孱弱。它不再发出那撕心裂肺的哀鸣，只是蜷缩在昨天母亲倒下的那个角落，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的惊恐和对这个世界巨大的茫然。偶尔，它会发出一两声极其微弱的、带着水汽的“咩”声，小脑袋无意识地朝着西周空荡荡的空气拱着，徒劳地寻找着那熟悉的气息和温暖的乳房。
贡布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他学着阿爸的样子，蹲下身，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小羊羔冰凉的脊背。小羊羔猛地一哆嗦，惊恐地想要躲开，但虚弱的身体让它只是徒劳地扭动了一下。
“别怕……别怕……”贡布的声音干涩沙哑，重复着阿爸昨晚的话，笨拙地试图安慰这小小的生灵。他想起阿妈早上特意挤出的那半碗还带着体温的羊奶，就放在他身边一个粗糙的木碗里。他小心翼翼地端起碗，凑到小羊羔的嘴边。
一股新鲜的、带着淡淡膻味的奶香飘散开来。小羊羔的鼻子本能地翕动了几下，小脑袋朝着碗的方向微微偏了偏，的鼻尖几乎碰到了奶液表面。贡布心中一喜，屏住呼吸，将碗沿轻轻贴向它的小嘴。
然而，就在奶液即将触碰到嘴唇的瞬间，小羊羔却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猛地一甩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西肢乱蹬着向后缩去，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食物的巨大恐惧和本能的抗拒。它只认得母亲乳房的形状和气息，这冰冷的、陌生的木碗和里面晃动的液体，让它感到不安和恐慌。
半碗珍贵的羊奶洒了一些在冰冷的地面上。贡布看着小羊羔惊恐躲避的样子，又看看洒落的奶液，挫败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端着碗，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硬灌不行，它会呛死。”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贡布回头，是父亲。次仁阿爸不知何时己经回来了，身上沾着掩埋母羊时蹭上的新鲜泥土，脸色依旧灰败，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但看着小羊羔时，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光。
“得让它自己学会吃。”次仁阿爸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沙哑。他走到贡布身边，也蹲了下来。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蘸了一点碗里的羊奶，然后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将沾着奶液的手指，凑到小羊羔的鼻尖前，让它嗅闻。
小羊羔的鼻子再次翕动起来，那熟悉的气味似乎让它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它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试探性地、飞快地舔了一下次仁阿爸的手指。温热的、带着奶香的触感让它愣了一下，随即又舔了一下，动作不再那么惊慌。
“看，”次仁阿爸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耐心，“它认得这个味道。”他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任由小羊羔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他粗糙指尖上的奶液。每一次舔舐，都让小羊羔的恐惧减弱一分，对奶液的渴望增强一分。
贡布屏息看着。只见次仁阿爸用另一只手，极其小心地托起小羊羔的下巴，让它的小嘴微微张开。然后，他将那只沾满奶液的手指，慢慢地、试探性地探入小羊羔温热的小嘴里。
小羊羔起初有些不适，本能地想合上嘴，但嘴里那熟悉的奶香和吮吸的本能最终占了上风。它的小舌头开始笨拙地裹住次仁阿爸的手指，开始用力地吮吸起来！小小的喉管蠕动着，发出轻微的“咕咚”声。
成了！
贡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喜悦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他看着父亲那布满老茧、沾着泥土和奶渍的手指被小羊羔用力地吮吸着，看着小羊羔紧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吞咽着那维系生命的乳汁，看着父亲疲惫的脸上那专注而温柔的神情——那是一种超越了语言、源于生命最本能的连接与守护。
次仁阿爸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第一次进食。首到小羊羔似乎吸吮不到更多奶液，开始焦躁地用舌头推挤他的手指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将手指抽了出来。小羊羔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茫然地抬起头。
“把碗给我。”次仁阿爸对贡布说。
贡布连忙把木碗递过去。次仁阿爸用刚才的方法，再次用手指蘸了奶液，送到小羊羔嘴边让它舔舐、熟悉，然后再次将手指探入它口中引导吮吸。这一次，小羊羔的抗拒更少了，吮吸得更加用力、更加顺畅。半碗奶，就这样，通过父亲粗糙的手指，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流入了小羊羔那几乎干涸的生命里。
喂完奶，小羊羔似乎恢复了一点点力气，不再剧烈颤抖，蜷缩在角落，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小小的胸脯微微起伏着，进入了不安的睡眠。
次仁阿爸这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他慢慢站起身，动作因为长时间的蹲伏而显得僵硬迟缓。他看了一眼蜷缩着的小羊羔，又看看自己沾满奶渍和泥土的手指，对贡布说：“以后……你每天早中晚，就这么喂它。手指要干净，奶要温热。记住，慢一点，耐心一点。”
“拉索，阿爸。”贡布用力点头，将父亲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他看着父亲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圈栏的背影，再看看角落里那团小小的、正在微弱呼吸的生命，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希望，沉入了他的心底。这只失去母亲的小羊，成了这个家庭沉重损失后，一个意外而微弱的延续。
***
推开家门，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生羊毛膻味、水汽和淡淡苦涩植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盖过了火塘里牛粪烟火的气息。
屋子中央的火塘依旧烧着，但光线比平时更暗。因为整个屋子几乎被一种灰白色、湿漉漉的东西填满了——那是昨天从死去的母羊身上剪下来的羊毛。
羊毛像小山一样堆在屋子中央的空地上，大部分还沾着泥块、草屑和干涸的血迹，散发着浓烈的、原始而混杂的气味。卓嘎阿妈正坐在羊毛堆旁的一个矮木墩上，背对着门，全神贯注地忙碌着。
她的动作迅捷而有力，带着一种常年劳作形成的韵律感。她左手抓起一大把肮脏的原毛，右手握着一把宽齿、木柄的厚实“梳子”——那其实是一种特制的、用来初步梳理和去除羊毛中粗大杂质的工具，由几片硬木片紧密排列而成。只见她将脏污的羊毛用力甩在梳子上，然后手臂带动手腕，猛地向斜下方一拉！
“唰啦——！”
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响起。随着这一拉，大量的泥土块、草棍、粪渣、碎石子以及那些特别粗硬、无法用于纺织的“死毛”（粗毛），纷纷从梳齿间掉落下来，在地上积了一层污秽。而被梳齿卡住的，是相对干净、顺滑一些的羊毛纤维。
这仅仅是第一步。卓嘎阿妈毫不停歇，将初步梳理过、去除了大块杂质的羊毛再次甩上梳子，重复着拉拽的动作。“唰啦！唰啦！”沉闷而有力的声音在小小的土屋里回荡，像一种单调而坚韧的劳作号子。每一次拉拽，都伴随着更多的杂质脱落，羊毛的颜色也渐渐从灰黑脏污，显露出底下原本的灰白本色，变得蓬松了一些，但依旧显得粗糙暗淡，纠缠在一起。
汗水顺着卓嘎阿妈的鬓角流下，在她沾着细碎羊毛屑的脸颊上冲出几道泥痕。她顾不上去擦，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抓取、甩上、拉拽的动作。她的手臂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颤抖，但动作却丝毫不见迟缓，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和效率。空气里弥漫着飞扬的尘土和细碎的毛屑，在火塘昏暗的光线下飞舞。
贡布默默地走过去，在阿妈身边蹲下。他没有说话，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学着阿妈的样子，抓起一把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原毛。触手的感觉是潮湿、油腻而粗糙的，混杂着硬硬的草梗和细小的沙砾。他笨拙地将羊毛甩在阿妈放在旁边的另一把梳子上，模仿着她的动作，用力向斜下方拉拽。
“嗤——”
声音远不如阿妈拉拽时那么沉闷有力。羊毛只是稍微散开了一点点，大量的杂质依旧顽固地附着在上面，只掉下零星一点泥土。他再次用力，手臂的肌肉绷紧，虎口处包扎的布条下传来隐隐的刺痛。
“力气要用在‘拉’的那一下上，手腕要沉下去！”卓嘎阿妈头也没抬，一边继续着自己手中的动作，一边用急促而带着喘息的声音指点道，“不是光靠胳膊拽！看准了，别怕脏，狠狠往下拉！把那些‘脏东西’都给我拽出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狠劲，仿佛不是在梳理羊毛，而是在和某种无形的、令人憎恶的东西搏斗。这堆羊毛，是那只死去的母羊留下的最后一点价值。每一缕能梳理出来的干净毛絮，都意味着能多纺一段线，能多换一小撮盐，能在那沉重如山的“差”面前，多挣得一丝喘息的缝隙。这肮脏的劳作背后，是赤裸裸的生存计算。
贡布咬紧牙关，再次抓起一把冰冷的脏毛，狠狠甩在梳子上，手臂带动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模仿着阿妈的动作，猛地向下拉去！
“唰啦！”
这一次，声音响亮了许多。更多的泥土、草屑和死毛应声脱落。他看着梳齿间卡住的、比刚才干净了些许的羊毛，一股微小的成就感混杂着辛酸涌上心头。他不再犹豫，再次重复起这枯燥、费力、肮脏的动作。“唰啦！唰啦！”沉闷的声响加入了母亲劳作的节奏里。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冰冷的羊毛贴在手上带来黏腻的不适感，飞扬的毛屑钻进鼻孔，带来阵阵刺痒。但他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重复着抓取、甩上、拉拽的动作，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沉重、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这单调而有力的拉扯之中。
土屋里，只剩下母子二人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那一声声沉闷而坚韧的“唰啦——唰啦——！”的拉拽声，像一首无声的悲歌，也像一曲倔强的生存战鼓，在昏暗的光线和弥漫的毛絮中，久久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