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扎西岗的西季(1940年)
第八章 丹增老人的倾诉
夜色浓稠如墨,沉重地覆盖着扎西岗河谷。风停了,空气清冽得刺骨,仿佛吸一口就能冻僵肺腑。浩瀚的星空低垂,银河像一条流淌着碎钻的冰冷长河,无声地横贯天穹。无数星辰清晰得触手可及,闪烁着亘古不变的、冷漠而璀璨的光芒。远处冈底斯山脉的巨大雪峰在星光下泛着幽蓝的、令人敬畏的寒光。
老牧人丹增就坐在冬窝子圈栏旁一块被风蚀得光滑的大石头上。他佝偻着背,裹着一件油亮厚重的老羊皮袄,像一块与石头融为一体的古老苔藓。他枯瘦的手中,握着一支用秃鹫翅骨制成的鹰笛,笛身油润光滑,在星光下泛着温润的微光。
贡布坐在丹增身边不远的地上,怀里抱着己经喂饱了奶、陷入沉睡的桑珠。小羊羔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发出细微而均匀的鼾声,像一个温暖的小火炉,驱散着贡布胸前的些许寒意。他抬头望着那浩瀚得令人窒息的星空,白日里的沉重、失望和桑珠带来的微小暖意,在这无垠的宇宙面前,都显得渺小如尘埃。
丹增没有看贡布,浑浊的目光投向深邃的、缀满星辰的夜空深处。他沉默了很久,仿佛在积蓄力量,又仿佛在倾听来自遥远星空的低语。终于,他缓缓抬起手中的鹰笛,凑近干瘪的嘴唇。
一缕气息,带着老人胸腔深处的温热和沧桑,缓缓注入那古老的翅骨孔洞。
“呜——”
一个悠长、苍凉、带着奇异颤音的音符,如同呜咽的风,从笛孔中流淌出来,打破了河谷死一般的寂静。那声音并不高亢,却有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带着无尽的孤独和对天地洪荒的敬畏,在清冷的夜空中缓缓扩散开来,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的一声叹息。
贡布的心猛地一颤。那笛声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将他白日里积压的所有沉重、迷茫和那微小的希望,都搅动起来,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呜——呜——”
丹增的吹奏断断续续,气息并不连贯,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滞涩和喘息。但那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有生命,在寂静的夜空中盘旋、萦绕、坠落,带着一种亘古的荒凉和悲怆。笛声时而低沉呜咽,如同母羊临终前的哀鸣;时而拔高颤抖,如同小羊羔失去庇护的无助哭喊;时而又变得悠远空灵,仿佛在诉说那星辰背后永恒的寂静。
贡布抱着桑珠,静静地听着。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被这苍凉的笛声牵引着,脱离了冰冷的土地,飘向那深邃无垠的星空。桑珠在睡梦中似乎也感受到了笛声的震颤,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梦呓。
笛声持续了片刻,又缓缓低落下去,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冬窝子重新陷入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夜鸟啼鸣,更衬得这寂静的深邃。
丹增放下鹰笛,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光滑的笛身,仿佛在安抚一个老友。他依旧没有看贡布,目光依旧投向遥远的星辰,声音沙哑而苍老,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悠远,仿佛不是在对贡布讲述,而是在对着星空自言自语:
“贡布啊……你看那天上的星星……它们认得这高原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根草,认得每一只羊生下来的第一声叫唤,也认得它们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贡布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桑珠,抬头望向那浩瀚的星海。星光冰冷,仿佛无数双古老的眼睛,无声地俯视着这片土地上的生生死死。
“老辈人讲……很久很久以前,这阿里高原上,还没有人,也没有羊……”丹增的声音低沉地流淌着,像一条在夜色中蜿蜒的暗河,“那时候,大地荒凉,只有石头和风。天神‘念青唐拉’(指念青唐古拉山神)看着心疼,就从他的坐骑——一头比雪山还高、比白云还白的巨大神牦牛身上,拔下了一撮最柔软、最光亮的绒毛……”
老人枯瘦的手指指向北方天空一个明亮的星团,贡布顺着望去,那几颗星似乎真的比其他星辰更亮一些。
“天神把这撮神牛的绒毛,撒向了这片荒凉的高原……绒毛落下的地方,就长出了第一丛青草。青草越长越多,像绿色的毯子铺满了大地……然后,天神又吹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天神的祝福和生命的气息,吹拂在青草上……青草就活了,变成了第一群羊……”
丹增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吟诵的韵律,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贡布听得入神,仿佛看到了那神奇的一幕:一撮洁白的绒毛从天而降,落在荒芜的大地上,瞬间化作蔓延的绿意,又被天神的呼吸点化成温顺洁白的羊群。怀里的桑珠似乎也感受到了故事的气息,在睡梦中咂了咂嘴。
“那些羊,是天神赐给这片高原的生灵。它们吃的是神牛绒毛化成的草,喝的是雪山融化的圣水,身上带着天神的祝福……”丹增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哀伤,“所以啊……我们放羊的人,心里要明白……羊,不是牲口,是带着神性的生灵。它们活着,是替我们向天神讨一口草吃;它们死了,是替我们向天神还一份债……它们的魂灵,会顺着这鹰笛的声音,回到天神的神牦牛身边去……”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鹰笛:“刚才那曲子……就是给迷路的羊魂指路的……”
贡布的心猛地一震。他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桑珠,那小小的、温热的生命。又想起那只被埋在冰冷黄土下的母羊僵硬的尸体。丹增的话像一道冰冷而温暖交织的闪电,击中了他。原来,一只羊的生死,在这片高原上,连接着如此古老而神圣的传说。死亡,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终结,而是一种带着神性的回归?还债?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却感到莫名震撼的轮回?
“那……桑珠……”贡布的声音干涩,带着迟疑和一种莫名的敬畏,看向怀中那团小小的温暖,“它……”
丹增的目光终于从星空收回,落在贡布怀里的桑珠身上。那浑浊的眼睛在星光下似乎亮了一下,带着一种洞悉的悲悯。他微微摇了摇头,声音更加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石头:
“这小东西……命硬,也命苦。它母亲替它还了该还的债,走了……可它自己的债……才刚刚开始背呢……”老人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无尽的夜空,仿佛要看透那星辰背后的奥秘,“它能不能长大……能不能熬过阿里高原的风刀雪箭……能不能活到替天神啃完它该啃的那份草……还得看它自己的造化……也得看……有没有人愿意替它多担几分这高原的冷……”
最后的话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暗示,消散在冰冷的夜风里。丹增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将鹰笛凑到唇边,闭上眼,又吹出一个悠长而苍凉的音符。
“呜——”
笛声在寂静的河谷里回荡,像一声对逝去生命的招魂,又像一声对新生渺茫未来的叹息,飘向那浩瀚无垠、冰冷璀璨的星空深处。
贡布抱着桑珠,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丹增苍凉的话语和笛声,像冰冷的雪水灌入他的心田,浇灭了白日里那点因为喂养而升起的微末暖意,却又点燃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是敬畏?是对这片土地严酷法则的认知?还是对怀中这脆弱生命所背负的、沉重“债业”的茫然与一种莫名的责任感?
他低头,看着桑珠在睡梦中微微翕动的鼻翼,小小的胸脯在星光下微弱地起伏。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在这传说中由神牛绒毛幻化、如今却冰冷坚硬的阿里高原上,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助。天神的神牦牛远在星辰之上,而能替这小东西“多担几分冷”的,似乎只有他自己。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雪峰的寒意。贡布下意识地将桑珠往怀里紧了紧,用自己的体温包裹住那小小的生命。他抬头,再次望向那浩瀚无垠、仿佛蕴含着无数古老秘密的冰冷星空。笛声还在耳边萦绕,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苍茫。在这片由神灵传说和严酷现实共同铸就的土地上,一只小羊的生死,一个少年的责任,都如同那闪烁的星辰,遥远、微弱,却又在无边的黑暗里,固执地亮着一点无法言说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