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扎西岗的西季（1940年）
第九章 久违的阳光
那场仿佛永无止境的、带着冰碴的春风，终于在某一个黎明前，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当贡布像往常一样，揣着温热的奶碗，推开圈栏矮门时，一种异样的寂静笼罩着冬窝子。
风，停了。
空气不再是刺骨的、带着呼啸的冰冷刀锋，而是变成了一种沉滞的、带着巨大重量的湿冷。浓得化不开的青灰色晨雾，如同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河谷上空，将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石墙、甚至圈栏里拥挤的羊群都吞噬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视线被压缩到眼前几步之内，世界被裹进了一片冰冷、潮湿、无声的混沌里。
贡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个熟悉的角落。脚下的冻土依旧坚硬冰冷，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嘎吱”声，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湿气，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肺里被塞进了一团冰冷的湿棉花。露水不再是细小的冰珠，而是凝结成沉重的水滴，挂在枯草的茎秆上、石墙的缝隙里，甚至羊群的毛发尖端，沉甸甸地坠着，随时可能滴落。
桑珠小小的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它没有像往常那样蜷缩着发抖，而是显得有些不安，小小的蹄子烦躁地在冰冷的地面上刨动着，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它抬起头，湿漉漉的鼻尖朝着贡布的方向翕动，大眼睛里不再是单纯的饥饿，似乎还多了一丝对这片浓重湿冷的焦躁。当贡布蹲下身，伸出沾着奶香的手指时，它急切地舔舐着，吮吸的力道比平时更猛，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咕咚”声，仿佛想从这温热的奶液里汲取对抗这无边湿冷的能量。
喂完奶，桑珠没有立刻蜷缩睡觉，而是不安地在贡布腿边蹭来蹭去，小小的尾巴甩动着，偶尔发出一两声短促而带着不满的“咩”叫。贡布抱起它，能感觉到它小小的身体在湿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皮毛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摸上去冰凉一片。这沉重的湿冷，似乎比凛冽的寒风更让它难以忍受。
整个上午，河谷都陷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浓雾和湿冷里。圈栏里的羊群也显得异常安静，不再像往日那样低头费力地啃食稀疏的草根，大多无精打采地挤靠在一起，厚厚的羊毛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贴在身上，让它们看起来更加臃肿而笨拙，只有粗重的呼吸在湿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团团白雾。
首到午后。
仿佛是某个无形的巨人终于厌倦了这场沉闷的覆盖，开始用力撕扯这厚重的雾幕。
先是一阵极其微弱的风，若有若无地拂过贡布汗湿的鬓角，带着一丝奇异的、不易察觉的暖意。紧接着，头顶那片厚重的青灰色“棉絮”边缘，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掀开了一道缝隙。一道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光芒，如同小心翼翼的试探，悄然刺破了浓雾的封锁，斜斜地投射在圈栏冰冷的石墙上。
那道光，是如此的微弱，却又是如此的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太阳的力量。
贡布猛地抬起头，望向天空。只见那道缝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浓雾如同被煮沸的牛奶，剧烈地翻滚、涌动、退缩。更多的、更强烈的金色光束，如同无数柄利剑，刺穿、撕裂着厚重的灰色屏障，争先恐后地倾泻而下！
光柱落在冰冷的冻土上，落在吸饱了水汽的枯草上，落在羊群湿漉漉的脊背上。刹那间，整个河谷仿佛被点亮了！冰冷的空气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注入了活力，开始缓缓流动起来。那不再是刺骨的寒风，而是带着一种明显的、令人心头发颤的暖意！
浓雾溃败的速度快得惊人。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刚才还密不透风的青灰色天幕，己然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变成丝丝缕缕的絮状云朵，仓惶地朝着西周的山峦逃逸。湛蓝得如同最纯净宝石的天空，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一轮金灿灿的太阳，高悬在碧空中央，毫无遮挡地将其全部的光和热，慷慨地泼洒向这片被严寒禁锢了太久的大地！
阳光！久违的、真正的、带着力量的阳光！
贡布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仰起头，闭上眼，让那温暖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拥抱自己。光线穿透薄薄的眼睑，带来一片温暖的红光。皮肤上那层黏腻的、挥之不去的湿冷寒气，瞬间被这温暖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令人浑身酥麻的暖洋洋的舒适感。他感到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地张开，呼吸着这带着阳光气息的、微暖的空气。
“哦呀——！”
“出太阳了！出太阳了！”
“天菩萨开眼了！”
河谷下方，隐隐传来村民们压抑不住的、带着狂喜的呼喊声。那声音在骤然变得开阔的天地间回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对生命的巨大感恩。
贡布睁开眼，被眼前焕然一新的世界震撼了。
天空蓝得耀眼，没有一丝杂质。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赭红色的山峦上，给那些冰冷坚硬的岩石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远处的冈仁波齐雪峰，在湛蓝的背景下，轮廓清晰得如同刀削斧劈，峰顶的积雪反射着阳光，闪烁着圣洁而耀眼的银光。
脚下，那被浓雾浸透、吸饱了水汽的土地，此刻在阳光的照射下，蒸腾起一片迷蒙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白色水汽。冻土表层那层坚硬的“铁皮”似乎正在阳光的抚摸下悄然软化。最令人心头发颤的是——
在向阳的、背风的坡地上，在那曾经只有枯黄草茬和冻土的地方，星星点点的、极其微弱的嫩绿色，如同最羞涩的宣告，悄然探出了头！它们细小得如同针尖，脆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断，但那抹代表着生命的、无法被严寒彻底扼杀的鲜嫩绿色，在枯黄的大地上，在温暖的阳光下，是如此的醒目，如此的生机勃勃！
“草！草绿了！”贡布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几乎是扑到一处向阳的坡坎边，蹲下身，屏住呼吸，仔细地看着那从松软的泥土缝隙里钻出来的、细如发丝的嫩芽。那绿色是如此的娇嫩，带着一种初生的、怯生生的勇气，却又是如此的坚韧，宣告着寒冬的退却和新生的开始。
圈栏里的羊群也感受到了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们不再无精打采地拥挤，而是纷纷抬起头，的鼻翼急切地翕动着，捕捉着空气中阳光和新生青草的微弱气息。一些胆大的羊只开始试探性地走向那些刚刚冒出嫩芽的向阳坡地，低下头，用柔软的嘴唇极其小心地触碰、舔舐着那珍贵的绿色。虽然还啃不到多少，但那久违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青草气息，让它们发出满足而低沉的“咩咩”声。
贡布抱起桑珠，走到一处阳光最充足的坡地，将它轻轻放下。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空气中那的青草气息。它不再像在湿冷雾气中那样焦躁不安，小小的蹄子试探性地踩在松软了些许的泥土上，小小的头颅低垂下去，湿漉漉的鼻尖凑近一株刚刚冒头的嫩草芽，小心翼翼地嗅闻着，然后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极其轻柔地舔了一下。
阳光慷慨地洒在它小小的、灰白色的身体上，驱散了皮毛上的水汽和寒意。它抬起头，朝着贡布发出一声细弱却清晰的“咩”叫，大大的眼睛里，似乎也映进了阳光的金色，少了之前的惊恐和茫然，多了一丝对温暖和生机的本能喜悦。
贡布站在暖洋洋的阳光里，看着脚下这片正在悄然苏醒的土地，看着那些顽强钻出的嫩绿草芽，看着桑珠在阳光下舒展的小小身体，再抬头望向那湛蓝高远的天空和远处圣洁的雪峰。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狂喜、希望和无限感恩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积压在心头许久的沉重冰壳，汹涌地淹没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感到眼眶发热，喉咙发紧。那温暖的光芒，不仅照耀着大地，也穿透了他年轻而疲惫的躯壳，照亮了心底每一个被严寒和失望冻结的角落。阿里高原漫长而严酷的冬天，终于在这一刻，被这轮骤然跃出、光芒万丈的金色太阳，彻底撕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巨大裂口。生命的脉搏，在冻土的深处，在这片被阳光唤醒的河谷里，重新开始了有力的搏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