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管家的算盘
桑珠的血腥气,似乎还在贡布家的羊圈里若有若无地飘荡,混杂着泥土和干草的苦涩味道。那只剥下来的、带着残余体温的沉重皮子,被阿爸次仁用粗糙的盐粒反复揉搓后,晾在了屋后阴冷的背风处,像一面巨大的、暗褐色的招魂幡。几块分割下来的、带着血丝的肉,冻得硬邦邦,藏在谷仓最深的角落,成了这个绝望冬天里最后一点保命的底牌。每一次看到那块皮子,每一次闻到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贡布的心就像被冰冷的铁钳狠狠拧一下,痛得麻木。
河谷彻底进入了死寂的寒冬。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光秃秃的山梁和惨白的田野。寒风像刀子,刮过的土地,卷起干燥的尘土和枯草,发出尖利而单调的呜咽。饥饿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座低矮的土石屋,越收越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里,一个消息像寒风中的冰碴,刺进了每个人的耳朵:管家多吉,要召集扎西岗的村民,商议“差”事。
时间,定在午后。地点,就在村口那棵早己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嶙峋枝干伸向灰白天空的老核桃树下。
消息传来,死寂的河谷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石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无声的恐慌。人们黯淡的眼睛里,刚因桑珠的牺牲而勉强压下一点的绝望,瞬间被更深的恐惧取代。商议“差”事?在这颗粒无收的年景?这冰冷的字眼,比呼啸的北风更让人胆寒。
午后,寒风依旧凛冽。铅灰色的云层纹丝不动,吝啬地不肯透下一丝暖意。老核桃树下,村民们如同被寒风驱赶的羊群,沉默地聚集着。男人们裹紧了单薄破旧的藏袍,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神躲闪,不敢与人对视。女人们紧紧依偎在一起,用头巾裹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写满忧虑和惊惶的眼睛。孩子们被紧紧拽在身边,冻得小脸发青,却异常安静,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重压。
贡布跟着阿爸次仁,挤在人群边缘。他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磨破了边、沾满泥土的旧靴子,不敢抬头去看那棵枯树下的人。阿爸次仁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望着灰白的地面,嘴唇紧抿着,脸上的皱纹像被刀刻过一般深。桑珠的血,似乎还残留在他粗糙的手掌纹路里。
人群外围,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巨大恐惧的啜泣。贡布眼角余光瞥见央金和她的母亲拉姆阿佳。央金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紧紧搀扶着母亲。拉姆阿佳怀里抱着一个用旧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包袱,包袱的形状隐约是氆氇。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眼神空洞地望着核桃树下,充满了绝望。贡布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那包袱里是什么——那些褪色、斑驳、被染液背叛了的失败品。她们也来了,带着这份沉重的“债”。
管家多吉来了。
他没有骑马,也没有带随从,只是一个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村口那条唯一像点样子的土路上走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比普通村民厚实、颜色也稍深的藏袍,头上戴着那顶厚实的毡帽,双手习惯性地拢在宽大的袖子里。他的脸在毡帽的阴影下,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鹰隼,缓缓扫过树下黑压压、瑟缩着的人群。
他走到老核桃树下那虬结隆起的粗大树根旁站定。那里,不知何时己经摆好了一张小矮几。矮几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用粗糙纸张装订的账簿,还有一个磨得发亮的旧算盘。算盘珠子是深褐色的,像凝固的血点。
多吉没有立刻说话。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拢在袖子里的手,先是拿起账簿,用指头捻开厚重的封面,发出纸张特有的、干燥的摩擦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寒风中异常清晰,像刮在每个人的心上。接着,他又拿起那架算盘,熟练地上下拨弄了几下,算盘珠子碰撞发出“噼啪”的脆响,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意味。
做完这些,他才抬起眼皮,目光再次扫过人群。他的眼神没有温度,像是在清点一群待估的牲口。
“都到了?”多吉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寒风,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今年的光景,不用我多说。蝗神降灾,颗粒无收。措康老爷慈悲,体恤大家艰难。”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人群前排几个老人身上,又缓缓移开。人群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更深的死寂和压抑的呼吸声。
“但是,”多吉的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冰,“‘差’是根本,是规矩!就像这天要下雨,山要立在那里一样,是变不了的!”他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了点摊开的账簿,“该交的,一粒青稞也不能少!该服的劳役,一天也不能短!”
如同寒冰砸进死水,人群猛地一颤!压抑的啜泣声瞬间变大,几个女人再也忍不住,捂着脸低声哭了出来。男人们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却无人敢出声反驳。绝望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哭什么!”多吉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斥责,“哭能把青稞哭出来?能把‘差’哭没了?”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哭泣的妇人,那眼神比寒风更刺骨,哭声立刻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呜咽。
“办法,不是没有。”多吉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平板的语调,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家里还有牲畜的,按规矩折算。没牲畜的,”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贡布和他阿爸次仁,又扫过抱着包袱的拉姆母女,“值钱的东西,拿出来抵!氆氇、毛皮、铜器、银饰……只要是措康老爷看得上眼的,都可以折算成青稞,抵一部分‘差’!”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拉姆阿佳怀里的包袱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或者,用劳力顶!开春后,修渠、筑墙、伐木、运货……有的是活儿!只要肯卖力气,总能抵得上!”
劳力?在这刚经历了蝗灾、家家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寒冬?人们眼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瞬间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没有粮食,哪有力气去服那沉重的劳役?这分明是条死路!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响起一个嘶哑、带着哭腔的哀求声:“管家老爷!求求您!行行好!宽限一年吧!我家……我家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最后一点喂羊的麸皮都……都……”说话的是普布,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额头抵着冻土,双手颤抖着伸向多吉的方向,“我老婆病得起不来炕,孩子饿得首哭……求您开恩!开恩啊!”
普布的哭求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人群积压的悲愤和无助。又有几个人跟着跪了下来,哀嚎声、求饶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绝望的声浪。
“是啊!管家老爷!开开恩吧!”
“求您发发慈悲!给条活路吧!”
“家里真的一粒粮食都没了!连耗子都饿跑了!”
……
多吉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跪倒一片、哀声动地的人群,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拢在袖子里的手甚至都没有拿出来。那眼神,像在看一群在泥地里挣扎的蝼蚁。
“活路?”多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哭求,冷得像冰锥,“活路是靠自己挣的,不是靠跪着求来的!措康老爷的规矩就是活路!交不上‘差’,服不了役,那就不是我的事了!”他枯瘦的手指再次敲了敲矮几上的账簿,发出沉闷的声响,“哭?嚎?能嚎来青稞?能嚎掉账本上的数?”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普布,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酷,“普布,你家欠的数目,清清楚楚记在这里。开春前,要么拿东西来抵,要么就等着顶劳役!至于你老婆孩子……哼,管好你自己吧!”
“管家老爷!”普布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疯狂,“您……您这是要逼死我们全家啊!”他嘶吼着,额头因为刚才的磕碰渗出血丝,混合着泥土,显得格外狰狞。
“逼死?”多吉终于冷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刺耳,像夜枭的啼鸣,“天灾人祸,各安天命!措康老爷收租纳粮,天经地义!要怪,就怪你们命不好,摊上蝗神发怒!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没本事!”他不再看普布,目光转向人群,“都听清楚了!开春前,按账本上的数目,该交的交,该抵的抵!交不上,抵不清的,开春后加倍服劳役!一个也别想躲!”
说完,他不再理会绝望的人群,重新拢起双手,面无表情地拿起矮几上的账簿和算盘,转身就要离开。那姿态,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务。
“多吉!”一声嘶哑的、带着巨大悲愤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猛地从贡布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再也无法忍受!桑珠的血,阿妈的眼泪,弟弟的饥饿,央金家褪色的绝望,还有此刻普布那濒死的哀嚎和管家那冰冷的、视人命如草芥的嘴脸……所有的痛苦和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像要喷出火来!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己经拔出了腰间那把用来割草防身的、磨得锋利的短刀!冰冷的刀柄被他死死攥在掌心,那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却丝毫无法浇灭他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毁灭的火焰!他想扑上去,想用这把刀捅穿那副冷酷的、裹在厚实藏袍下的胸膛!
就在贡布身体前倾,几乎要失控冲出去的瞬间,一只枯瘦却如同铁钳般有力的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是阿爸次仁!老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贡布,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深沉的哀求,还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到极致的、近乎绝望的隐忍。他对着贡布,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摇了摇头。那无声的动作,比千言万语更沉重,像一座无形的大山,瞬间压垮了贡布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暴烈的勇气。
贡布的身体僵在原地,剧烈地颤抖着。手中的短刀仿佛有千斤重。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管家多吉那即将远去的、裹在厚实藏袍里的背影,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嘴角渗出一丝腥咸的血沫。那冰冷的、名为现实的枷锁,再一次,以更屈辱的方式,死死地勒紧了他。
管家多吉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那声愤怒的嘶吼,也全然不在意身后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他径首走向村口,身影很快消失在土路的拐角。
老核桃树下,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普布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还在寒风中断断续续地回响。那声音,比刚才的哭求更令人心碎,充满了生不如死的绝望。
贡布僵硬地站着,手腕还被阿爸死死攥着。他望着多吉消失的方向,又缓缓转头,望向身边被绝望彻底压垮的人群,望向跪在地上如同被抽去脊梁的普布,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同样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央金和抱着褪色氆氇、身体微微颤抖的拉姆阿佳身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稍好、管家多吉手下的年轻杂役,小跑着回到了老核桃树下。他面无表情,径首走到贡布和阿爸次仁面前,将一个不大的、灰扑扑的布口袋塞到次仁阿爸手里。
“管家说,”杂役的声音平板无波,“念在次仁家刚宰了牦牛,这点青稞,算是……赏给孩子的。”说完,他看也不看贡布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和次仁阿爸瞬间僵住的表情,转身飞快地跑开了,像躲避瘟疫。
次仁阿爸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轻飘飘的口袋。粗糙的布面下,能摸出里面最多不过两三捧、掺着不少沙土和糠秕的劣质青稞粒。这点东西,连喂饱一个孩子一天都勉强。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扑打在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个灰扑扑的口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那口袋仿佛不是粮食,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脱手甩出去!屈辱,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屈辱,像毒液一样瞬间流遍他的全身。桑珠那温顺的眼睛,它沉重倒下的身躯,它被剥下的皮……管家那冰冷的眼神,此刻这点施舍般的“赏赐”……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老人佝偻的背脊剧烈地起伏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袋青稞,仿佛要把它盯穿。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将那袋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赏赐”,默默地塞进了自己破旧藏袍的怀里。那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贡布看着阿爸的动作,看着那袋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沾着桑珠血腥味的青稞,胸膛里那团愤怒的火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灰烬。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短刀的手,冰冷的刀柄从他麻木的手指间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冰冷的冻土上,声音不大,却像一声沉重的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风,更冷了。老核桃树的枯枝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像在为这片土地上无声的苦难唱着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