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风暴中的经幡
沉重的粮袋压在贡布肩上,像一座移动的小山。里面是诺布用那张暗褐色的、带着桑珠最后气息的皮子换来的青稞,不多,混杂着沙土和糠秕,却沉甸甸地承载着一家人活下去的渺茫希望。贡布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过小腿的积雪中,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印痕,又迅速被新落的雪片覆盖。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但他似乎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都被肩头的重量和胸腔里那团冰冷的疲惫占据。雪沟里那场生死搏斗的余悸,如同附骨之疽,缠绕着他的筋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隐隐作痛。
推开家门,冰冷的空气混合着熟悉的、微弱的草药味和更深的寒气扑面而来。阿爸次仁佝偻在火塘边,火苗微弱地跳跃着,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疲惫而凝重。阿妈卓嘎正小心翼翼地从谷仓深处捧出那个干瘪的旧羊皮粮袋。弟弟蜷缩在卡垫上,裹着旧氆氇,小脸蜡黄,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门口,带着孩童本能的期盼。
贡布卸下粮袋,沉闷的落地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解开袋口,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粮食。
阿爸次仁浑浊的眼睛扫过粮袋,枯瘦的手指捻起几粒青稞,放在掌心搓了搓,又凑到鼻尖嗅了嗅。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和审视。他抬起头,看向贡布,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诺布……没压价?”
贡布喉头滚动了一下,摇了摇头。他想起诺布接过那张皮子时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商人惯常的精明盘算,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敬重的复杂情绪,像接过一件承载了太多苦难的圣物。“没有,阿爸。诺布大哥……说桑珠是条好牛,皮子……可惜了。”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他还说……东边……不太平,粮价飞涨。” 这个消息像一块更冷的冰,砸在每个人心上。阿爸次仁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粮袋,像在安抚一个不安的灵魂,又像是在向某个无形的存在诉说这艰难的交换。
“去……煨点桑吧。”老人疲惫地吩咐卓嘎阿妈,“用点好柏枝。桑珠……为这个家,尽了力了。求山神土地,护佑它……来世安生。” 他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悲伤,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得近乎麻木的认命和深沉的祈愿。在藏人的信仰里,万物有灵,生死轮回。桑珠的牺牲,值得一次郑重的祈愿,祈愿它的灵魂能脱离这畜牲道,获得更好的转生。
卓嘎阿妈默默起身,从墙角一个同样破旧的小羊皮口袋里,极其珍重地取出几小枝保存得还算完好的、带着清香的干柏树枝叶,又捻了一小撮家里仅存的、磨得极细的糌粑粉。她走到屋角那个小小的、用石头垒砌的简易桑炉旁,动作缓慢而专注。炉膛里残余的灰烬被小心地拨开,新鲜的柏枝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枝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淡淡的、带着苦涩清香的烟雾袅袅升起。
卓嘎阿妈将那一小撮珍贵的糌粑粉,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撒入跳跃的火焰中。细密的粉末瞬间被火舌吞噬,化作一缕更加浓郁的白烟,带着粮食特有的焦香,融入那袅袅上升的柏烟中。她双手合十,掌心向上,额头抵在合拢的拇指上,对着西北方——神山念青唐古拉的方向,用低沉而虔诚的声音,念诵起简单的祈愿文:
“唵嘛呢叭咪吽……至尊的山神念青唐拉,慈悲的土地神灵……桑珠去了,它是家里的功臣……求您指引它的灵魂,脱离苦海,转生善道……唵嘛呢叭咪吽……”
烟雾缭绕着,带着对逝去伙伴的哀思和祈愿,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上升,最终从低矮的门楣缝隙飘散出去,融入外面无边的风雪。贡布站在一旁,看着阿妈虔诚的侧影,看着那缕带着桑珠最后“供奉”的桑烟,鼻尖酸涩。桑珠温顺的眼睛仿佛又在烟雾中浮现。
* * *
与此同时,央金家的土屋里,气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兴奋。诺布走了,带走了那片在绝望中诞生、在光影中咆哮的“风暴氆氇”。他留下的,是几块用厚实牦牛毛毡仔细包裹的、沉甸甸的盐砖,以及一小袋珍贵的、未曾掺沙的细青稞——这是预付的定金。诺布临走时,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冒险的火焰,他拍着胸脯,声音带着长途跋涉者的粗粝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这东西,不一样!我诺布看准的东西,错不了!等着我的消息!这点盐和粮,先顶一阵!”
拉姆阿妈靠在卡垫上,看着女儿央金小心翼翼地将那袋青稞和盐砖收好。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喝了诺布带来的药,又有了这点实实在在的粮食和盐,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回到那架空荡荡的织机时,忧虑如同阴云,再次笼罩了她的眼神。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瘦削的肩膀,撕心裂肺。
“阿妈啦!”央金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扑到卡垫边,用冻得通红的手轻拍着母亲的背,眼中满是焦急和心疼。拉姆阿妈咳得脸色发青,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望向空空的织机,又望向女儿那双被劣质毛线和染液磨得通红开裂、此刻却因为兴奋而微微发亮的手。
“诺布……带走了……”拉姆阿妈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忧虑,“那东西……真的……能行?要是……没人要……我们……拿什么还……” 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央金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点维系生命的稻草。
央金感受着阿妈手臂的颤抖和冰凉,心像被揪紧了。诺布的信心像一道光,但这光太微弱,太遥远,无法驱散近在咫尺的生存压力和母亲的病痛。她看着阿妈深陷的眼窝和痛苦的神情,一个念头突然清晰起来——当务之急,是阿妈的病。
“阿妈,您别担心诺布大哥的事。”央金用力握住母亲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力量和温暖,“他见多识广,他说行,就一定有机会。”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坚定,“现在,您的病最要紧!我……我去求强巴师父!”
强巴是扎西林寺一位普通的扎巴(僧人),并非声名显赫的喇嘛。他性情温和,略通一些藏医草药知识,平日里常为附近村民看看头疼脑热,分文不取,只接受一点酥油或青稞作为供奉。在扎西岗,他是最贴近村民生活的佛门中人。
央金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外山坡上那座规模不大、同样被积雪覆盖的扎西林寺。风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片被狂风裹挟着,横着抽打过来,打得人睁不开眼。低矮的寺院土墙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寂,只有经堂顶端的鎏金法幢在灰白的混沌中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泽。
央金用力拍打着寺院那扇厚重的、被雪半掩的木门。许久,门才“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强巴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僧袍出现在门后,清瘦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惊讶,看清是央金和她焦急的神色,立刻侧身让她进来。
小小的僧舍里点着一盏酥油灯,光线昏暗,却弥漫着酥油燃烧的温暖气息和淡淡的藏香味道。墙壁上挂着几幅简单的唐卡佛像。强巴听完央金带着哭腔的诉说,清癯的脸上露出温和的悲悯。他没有多问,只是示意央金坐下稍等,自己转身走到一个简陋的木架旁。架子上放着一些用陶罐或油纸包着的草药。
强巴仔细地挑选着。他捻起一小把淡黄色的、散发着清冽香气的“蒂达”(藏茵陈,清热利湿),又取了一点深褐色的“阿如拉”(诃子,敛肺止咳),再配上几片干枯的“邦间玛”(紫草茸,凉血活血)。他一边配药,一边低声念诵着简短的经文,祈求药王甘露的加持。最后,他用一张干净的黄纸仔细地将混合好的草药包好,递给央金。
“这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强巴的声音平和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早晚各一次。记住,熬药时,心要静,不要起烦恼的念头。”他清澈的目光看着央金,又补充道,“再剪一小块干净的旧氆氇,最好是白色的,给拉姆阿佳做个‘松突’(护身符袋),里面放上一点寺里加持过的青稞和这包药的一点粉末,让她贴身戴着,能安神驱病气。”
央金感激涕零,双手恭敬地接过药包,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家里仅剩的一点酥油。“强巴师父,这点酥油……”
强巴微笑着摆摆手,温和却坚定地推了回去:“佛祖慈悲。治病救人,是僧人的本分。酥油留着,给你阿妈补身子。”他双手合十,对着央金,也对着门外无边的风雪,轻声念诵:“愿佛光普照,病障消除,众生离苦得乐。唵嘛呢叭咪吽。”
央金含着泪,深深地向强巴鞠了一躬。她攥紧那包带着草药清香的纸包,如同攥住了希望的火种,再次冲入了茫茫风雪之中。风雪怒吼着,仿佛要将这微弱的希望之光彻底扑灭。
回到家里,央金立刻忙碌起来。她按照强巴的吩咐,找出家里仅存的一块巴掌大的、洗得发白的旧氆氇碎片。她仔细地剪成一个小口袋的形状,又找出针线。线是普通的棉线,但她缝得极其认真,一针一线都倾注着虔诚的祈愿。她将强巴给的药包打开,捻了一小撮药粉放进“松突”小袋里,又小心翼翼地放入几粒从诺布给的青稞中挑出的、最的颗粒——这些青稞,她特意在去寺里前,放在家中供奉的小佛龛前默祷了片刻,祈求加持。
缝好“松突”,她用一根红色的细绳穿好,然后走到卡垫边,轻轻唤着昏睡的母亲:“阿妈啦……”
拉姆阿妈费力地睁开眼。央金将那个小小的、散发着草药和青稞气息的白色氆氇小袋,郑重地戴在母亲的脖子上,塞进贴身的衣服里。“这是强巴师父给的药,还有加持过的青稞,做了‘松突’,您贴身戴着,佛菩萨会保佑您快点好起来。”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
拉姆阿妈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摸了摸胸前那个小小的、温热的护身符,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女儿脸上那份混合着疲惫、焦虑却又无比坚定的光芒。她看着女儿因为熬夜织布和焦虑而深陷的眼窝,看着那双被毛线磨得不成样子却依旧灵巧的手……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枯瘦的手紧紧握住了央金的手。那冰凉的指尖,传递着无声的依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屋外,风雪更加狂暴了。狂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道道白色的、旋转的烟柱,在河谷里横冲首撞,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整个扎西岗仿佛都在狂风的蹂躏下瑟瑟发抖,低矮的土屋如同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
就在这天地一片混沌、风雪最盛的时刻,央金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举动。她找出家里珍藏的几块巴掌大的、染成蓝、白、红、绿、黄的旧布片——那是往年染布时剩下的小料,一首舍不得扔。她拿起剪刀,在昏黄的油灯下,极其认真、极其专注地,在每块布片上剪刻出简单的图案:蓝布上剪出白云的轮廓,白布上剪出奔跑的骏马,红布上剪出燃烧的火焰,绿布上剪出青草的嫩芽,黄布上剪出太阳的光芒。
然后,她推开被狂风吹得哐当作响的门板,顶着几乎要将人掀翻的狂风,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屋外那根竖在墙角、早己光秃秃的木杆旁。那里原本挂着一面小小的风马旗(龙达),早己被岁月和风雨撕扯得只剩下几缕残破的布条。
央金咬着牙,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奋力地将那几块剪刻好的新布片,按照蓝(天)、白(云)、红(火)、绿(水)、黄(土)的顺序,用家里能找到的最结实的羊毛线,一块一块地系在木杆顶端!狂风像发怒的巨人,疯狂地撕扯着她单薄的身体和手中那些小小的布片!布片在风中猎猎狂舞,发出“啪啪”的脆响,仿佛随时会被撕裂卷走!
她死死抱住木杆,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狂风,将最后一块象征土地的黄色太阳布片系牢!五块小小的、崭新的风马旗,在扎西岗最狂暴的风雪之夜,在拉姆阿妈病榻的窗外,在贡布家飘散着桑烟的方向,在管家多吉那点着孤灯、盘算着账目的窗棂映衬下,如同五朵倔强绽放的彩莲,在混沌的灰白世界里,迎着狂风,奋力地飘扬起来!
“拉索——!唵嘛呢叭咪吽——!”央金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呼啸的风雪,对着阴沉的天幕,发出嘶哑却无比虔诚的呼喊!她相信,这承载着祈愿的风马,会乘着最猛烈的风暴,将她的心愿——为阿妈祈求健康,为贡布祈求平安,为诺布祈求顺利,为扎西岗祈求生路——更快、更远地送达诸佛菩萨的耳中!
五彩的风马在狂舞,在咆哮的风雪中猎猎作响。那微弱却无比鲜艳的色彩,是这片绝望冻土上,生命对神明最倔强的祷告,是风暴中心,不肯熄灭的灵魂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