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扎西岗的西季(1940年)
第西章 父子俩的劳作 (下)
多吉管家那句“差不能短了”的话语,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在贡布的心底。他看着父亲佝偻却陡然绷紧的背影,看着那重新奋力前行的牦牛,看着犁铧在管家站过的地方犁开更深的沟壑,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攫住了他。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管家那平淡却带着无形重量的气息。
“砰!”
贡布手中的“洛萨”重重落下,砸在一块异常顽固的土坷垃上。反震力比以往更猛烈,震得他整条手臂都在发麻,虎口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低头看去,只见早上磨出的那个水泡己经破裂,渗出血丝和透明的组织液,混合着泥土,黏糊糊地贴在冰冷的木柄上。每一次紧握,都带来钻心的刺痛。
他咬紧牙关,没有停下。疼痛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手臂,顺着筋骨向上蔓延。汗水流进破裂的水泡里,带来一阵火辣辣的腌渍感,又顺着脸颊、脖颈,小溪般淌进衣领,在冰冷的皮袍下蜿蜒,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冰凉。他感到身体像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在灼烧,那是肌肉过度劳作的酸胀和汗水带来的闷热;另一半在结冰,那是被冷风不断吹拂的皮肤和湿透的衣袍紧贴后背带来的刺骨寒意。每一次举起沉重的“洛萨”,都像是从冻土里拔起一根深埋的木桩,耗尽全身的力气。每一次砸下,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胸腔深处沉闷的撞击感。
眼前的世界开始有些模糊。灰黄的板结土地,深褐色的新翻泥土,父亲佝偻而坚韧的背影,牦牛蒸腾着白气的巨大身躯,都在汗水浸透的视线里微微晃动。只有手中“洛萨”冰冷的触感和脚下土地的坚硬感是真实的,还有那钻心的、持续不断的疼痛。
太阳渐渐西斜,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疲惫地投在刚刚翻开的、带着湿气的泥土上。次仁阿爸的步伐明显慢了下来,每一步都拖得沉重,犁铧入土的声音也变得艰涩。他扶着犁把的手在微微颤抖,佝偻的腰弯得更低了,仿佛随时会被沉重的犁具压垮。那头健壮的牦牛也早己不复清晨的力气,巨大的头颅深深垂下,粗重的喘息变成了急促的嘶鸣,每一次奋力蹬踏都带着挣扎的意味,雪白的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新翻的泥土里。它厚实肩背上垫着的毛毡,己经被挽具勒得深陷进去,边缘磨破了皮肉,渗出的血珠染红了毡毛。
“阿爸……歇……歇会儿吧?”贡布的声音嘶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担忧。
次仁阿爸没有回头,只是用力地咳嗽了几声,那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在胸腔里猛烈抽动,震得他单薄的身体剧烈起伏。他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嘴角,袖口上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色污迹。他喘息了片刻,才用同样嘶哑的声音说:“再……再犁完这一垄。太阳……快落山了。”
贡布不再说话。他看着父亲剧烈咳嗽后更加佝偻的背影,看着牦牛痛苦挣扎的姿态,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了他。他只能再次握紧“洛萨”那冰冷刺骨、沾满血泥的木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脚下的土地砸去。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肌肉和破裂的手掌,带来一阵阵眩晕。
终于,当最后一垄地艰难地犁到地头,次仁阿爸猛地一拉缰绳:“吁——!”
牦牛如蒙大赦,发出一声长长的、解脱般的低哞,巨大的身躯晃了晃,前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粗重的喘息如同拉动的破风箱,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汗水浸透的毛发紧紧贴在皮肤上,肩背被挽具勒破的地方,血迹己经凝结成暗红的硬痂。
次仁阿爸松开犁把,身体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佝偻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呼哧声,脸色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蜡黄而憔悴。他望着眼前这片刚刚翻开的、大约只有两亩左右、颜色深浅不一、土块大小不匀的河滩地,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完成工作的喜悦,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沉重。这点地,就是全家一年的指望,也是那沉甸甸的“差”的来源。
贡布拄着“洛萨”,感觉双腿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破裂的手掌火辣辣地疼,手臂和肩膀的肌肉酸痛得仿佛不属于自己。他看着这片耗费了父子俩几乎全部力气才翻开的新土,在夕阳下泛着深沉的褐色,像一张刚刚被粗暴撕开的、带着血痂的巨大伤口。泥土的气息混合着牦牛的汗味、血腥味,还有干草和牛粪燃烧般的燥热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
“把……把牛身上的东西卸下来。”次仁阿爸喘息稍定,声音依旧沙哑。
贡布默默地走过去,忍着掌心的剧痛,解开牦牛身上那沉重的挽具和垫毡。当厚实的毛毡被取下时,牦牛肩背上那几道被勒破、磨得血肉模糊的伤口完全暴露出来,在暮色中触目惊心。贡布的手指触碰到那温热的、黏腻的伤口边缘,牦牛痛苦地哆嗦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贡布的心猛地一抽。他解下腰间挂着的木碗,跑到田埂边一个小水洼旁。水洼里是融化的雪水,冰冷刺骨,上面还飘着细碎的冰凌。他舀了半碗水,又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酥油的小牛角瓶——早上阿妈让他给病羊煮汤剩下的几滴——小心地滴了几滴在水里。淡金色的油花在水面迅速晕开。
他端着碗,走到牦牛身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蘸着混合了酥油的冰水,轻轻地涂抹在它肩背的伤口上。牦牛似乎感受到了凉意和油脂的抚慰,紧绷的肌肉稍微放松了些,不再剧烈颤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舒服的咕噜声。
次仁阿爸默默地看着儿子笨拙却细心的动作,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腰,费力地开始收拾地上的犁具和绳索。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沉入西边的山峦,暮色如同巨大的灰色毡毯,迅速覆盖了整个扎西岗河谷。寒意骤然加剧,风又变得凛冽起来,吹在汗湿的身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父子俩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牵着同样精疲力竭的牦牛,收拾好农具和种子袋,踏上了回家的路。
牦牛沉重的蹄声在寂静的河谷里回荡,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贡布跟在父亲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破裂的手掌每一次碰到冰冷的铁锹柄或粗糙的皮绳,都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这一天的艰辛。他抬头望向父亲佝偻的背影,那身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显得如此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夜色压垮。
天空呈现出深邃的墨蓝色,几颗早亮的星辰冷冷地注视着大地。贡布望着那冰冷的星光,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掌,一种混合着巨大疲惫、身体疼痛和对未来茫然无措的沉重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比肩上扛着的“洛萨”还要重千百倍。生活,就像脚下这片刚刚被犁开的土地,坚硬、冰冷、带着无法言说的疼痛,而他和阿爸,就是那奋力挣扎、试图在冻土中播下渺茫希望的犁铧和牦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