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扎西岗的西季(1940年)
第五章 冻土下的暖流
推开家门,熟悉的牛粪烟火味和酥油茶香裹挟着暖意扑面而来。火塘里,卓嘎阿妈特意添了新的干牛粪块,火焰跳得比平时更旺一些,将小小的土屋映照得一片橘红,驱散了门外浓重的夜色与寒气。
“回来啦!”卓嘎阿妈的声音带着急切,立刻从火塘边站起身。她一眼就看到了父子俩疲惫不堪的身影,以及贡布那沾满泥土、被血染得深褐的手掌。“天菩萨!”她惊呼一声,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贡布的手腕,拉到火光下仔细查看。
破裂的水泡边缘翻卷着,沾满了黑泥,中心渗着血水和淡黄色的组织液,手掌边缘和虎口处还有几道被粗糙木柄和铁锹棱角磨出的细长血痕,皮肉模糊,看起来触目惊心。卓嘎阿妈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心疼的颤抖:“你这孩子……怎么弄成这样!”
贡布想抽回手,却被阿妈紧紧攥住。一天的疲惫和疼痛此刻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委屈和酸楚涌上鼻尖,他低下头,闷声说:“没事,阿妈……就是磨破了点皮。”
“这叫‘磨破点皮’?”卓嘎阿妈的声音提高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快坐下!”
她不由分说地把贡布按在火塘边的羊皮垫子上。次仁阿爸也默默地卸下肩上的农具,疲惫地在一旁坐下,佝偻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沉闷而费力,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火光映着他蜡黄憔悴的脸和深陷的眼窝。
卓嘎阿妈顾不上多问,转身快步走到屋子角落一个黑漆漆的木柜前,打开柜门,翻找着。她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磨得发亮的牛角小盒,又端来一木碗温水放在火塘边沿温着。她先用一块干净的湿布,蘸着温水,极其轻柔地擦拭贡布手掌上的泥土和血迹。冰冷的布接触到伤口,贡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本能地一缩。
“忍着点。”阿妈的声音放柔了,手上的动作却更加小心翼翼。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在火光中投下柔和的阴影。她专注地清理着伤口,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温热的布擦过翻卷的皮肉边缘,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贡布咬着牙,额头上渗出冷汗。
终于清理干净,露出了底下粉红色的、受损的皮肉。卓嘎阿妈这才打开那个牛角小盒。一股浓烈而奇特的、混合着油脂、草药和某种矿物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盒子里是深褐色、半凝固的膏体,油亮亮的。
“这是‘仁青芒觉’(一种藏药膏,常用于消炎、生肌、止血),加了点‘唐冲’(藏红花)和酥油熬的。”阿妈一边解释着,一边用一根削得极其光滑的小木片,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挑起一小坨药膏。药膏在火光下泛着深沉的油光。
她屏住呼吸,将药膏极其轻柔、均匀地涂抹在贡布掌心的伤口上。药膏接触到的皮肉,瞬间带来一股强烈的、火辣辣的刺痛感,像无数根细针在扎。贡布猛地攥紧了另一只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疼吧?忍一忍,忍一忍就好。”卓嘎阿妈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无限的心疼。她一边涂抹,一边低下头,对着那涂抹了药膏的伤口,轻轻地、缓缓地吹着气。温暖的气息拂过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丝奇异的、清凉的抚慰,奇迹般地中和了那灼烧般的痛楚。
贡布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看着阿妈低垂的头,看着她专注而心疼的眼神,感受着那带着母性气息的温热吹拂,伤口上那钻心的疼痛似乎真的被这温暖的气息驱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胀的、带着奇异暖流的麻木感。那粗糙的手指沾着冰凉的药膏,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那吹拂的气息,带着母亲身上特有的、混合着酥油和烟火的味道,像一道温暖而坚韧的屏障,暂时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冰冷和沉重。
阿妈涂抹得很仔细,确保每一处破损都覆盖上了深褐色的药膏。涂完药,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洗得发白、却异常柔软的旧氆氇布条,仔细地将贡布受伤的手掌包裹起来,动作熟练而轻柔,既不会太紧勒住血脉,又能很好地保护伤口。
“这两天这只手不要碰水,不要用力。”阿妈包扎好,轻轻拍了拍贡布的手臂,语气不容置疑,“听到了吗?”
“拉索,阿妈。”贡布看着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掌,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暖流。疼痛依旧存在,但被这份温暖包裹着,似乎变得可以忍受了。
处理完儿子的伤,卓嘎阿妈这才转向一首沉默咳嗽的丈夫。她倒了一碗滚烫的酥油茶,递到次仁阿爸嘴边:“喝口热茶,顺顺气。”
次仁阿爸接过碗,手微微有些颤抖。他费力地喝了几大口热茶,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稍微压下了那撕心裂肺的咳意,蜡黄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地……怎么样?”卓嘎阿妈看着丈夫疲惫不堪的样子,小心地问。
次仁阿爸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目光投向火塘里跳跃的火焰,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硬……硬得像铁坨子。牛……也累坏了,背上磨破了皮……”他又咳嗽了几声,才继续说道,“管家……多吉来过了。”
只这一句,屋内的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了。火塘里牛粪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卓嘎阿妈脸上的关切瞬间被一层深深的忧虑覆盖,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对土地的忧心,对牲畜的疼惜,对丈夫身体的担忧,以及对那悬在头顶、名为“差”的巨石的无形恐惧。
她默默地从火塘边提起一首煨着的大铜壶,给父子俩重新添满了滚烫的酥油茶。然后,她走到粮窖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木板,探身下去摸索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抱着一个更小的、看起来也更陈旧的羊皮口袋上来。
她走回火塘边坐下,解开袋口。里面是比平时吃的糌粑粉颜色更深、颗粒也更粗粝的粉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陈旧的气息。这是家里最后的存粮,是往年收成不好时存下的、品质最次的青稞磨的粉,不到万不得己不会动用。
卓嘎阿妈默默地舀出几勺陈年糌粑粉,倒进两个木碗里,又提起铜壶,注入滚烫的酥油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加新鲜的酥油块,只是用木勺用力地搅拌着。深褐色的糌粑粉在茶汤中翻滚,渐渐变得粘稠、均匀。搅拌好的糌粑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灰褐色,远不如新鲜糌粑那般油润金黄,散发着一股混合着陈粮和茶味的、略显沉闷的气息。
她把碗分别递给次仁阿爸和贡布。
贡布看着碗里暗淡的糌粑,又看看阿妈沉默而忧虑的侧脸,心里那点刚刚被阿妈包扎伤口带来的暖意,瞬间又被冰冷的现实压了下去。他学着阿爸的样子,用左手笨拙地抓起一小块糌粑,塞进嘴里。口感粗糙、干涩,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味道,远不如新糌粑的香甜。但他默默地咀嚼着,吞咽着。他知道,这碗味道沉闷的糌粑,是阿妈在管家那句“差不能断了”之后,无声的应对和准备。
屋里只剩下三人咀嚼糌粑的细微声响,火塘里牛粪块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声,以及屋外呼啸的风声。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次仁阿爸吃完碗里的糌粑,沉默地放下碗。他佝偻着背,从怀里掏出那个油腻的小皮囊,又拿出鼻烟壶,捻了一小撮烟末塞进鼻孔。辛辣的气息似乎让他精神稍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被火光映照的、低矮而简陋的土屋,扫过妻子忧心忡忡的脸,扫过儿子包裹着布条的手掌,最后停留在那扇紧闭的、抵挡着外面无尽寒夜的厚重木门上。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几乎微不可闻,却仿佛抽走了他体内最后一点力气,让他的背脊显得更加佝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长久地凝视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要从那变幻的光影中,窥见一丝渺茫的希望,或是找到继续支撑下去的勇气。
火光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跳跃,将那些深深的皱纹映照得如同大地龟裂的纹路。那沉默的、疲惫到极点的身影,在火光中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笼罩着这间小小的土屋,也沉沉地压在贡布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