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上的小世界
西岁的佐佐像只初探新巢的小鸟，被妈妈牵着手，一步三回头地踏进了高铁站。巨大的穹顶下，人潮如织，声浪如潮，行李箱的轮子滚过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轰隆声，如同远处低沉的雷鸣。佐佐小小的手在妈妈温热的掌心里不安分地扭动着，另一只小手紧紧攥着他最宝贝的小熊玩偶——棕色的绒毛己经有些磨损，一只纽扣眼睛也摇摇欲坠。
“妈妈，”他仰起脸，黑葡萄似的眼睛里盛满了既兴奋又茫然的碎光，“火车……比恐龙还大吗？”声音在空旷的回音里显得格外细小。
妈妈停下脚步，蹲下身，理了理他额前汗湿的柔软额发，笑意温柔地漾开：“嗯，它是一条会跑的、银光闪闪的长龙，比一百个佐佐叠起来还要长呢！”她捏了捏他因紧张而微微绷紧的小肩膀，“别怕，妈妈带你去看真的天安门。” “天安门！” 这个词像一颗小火星，瞬间点燃了佐佐眼底的光，他攥着妈妈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小小的身体里似乎注入了新的勇气，脚步也跟着轻快了一点。
当那条真正的“银龙”安静地卧在轨道上时，佐佐屏住了呼吸，嘴巴不由自主地张成了一个小小的“O”形。它那么长，那么亮，仿佛吸收了站台顶棚所有的光，又冷峻又神奇地向前延伸，一眼望不到头。他踮起脚尖，使劲仰着头，努力想看清这庞然大物的全貌，首到脖子发酸，却也只能捕捉到它巨大身躯的一小段冰冷的弧度。车厢门无声滑开，妈妈牵着他走进去，扑面而来的冷气和一种陌生而洁净的气息让佐佐下意识地又往妈妈腿边靠了靠。脚下的地面光滑得能映出模糊的影子，他小心翼翼地迈着小步子，生怕踩碎了什么。
他们的座位靠窗。佐佐几乎是扑到了宽大的窗玻璃前，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玻璃。站台上的人影在车窗外飞速地模糊、拉长、最终像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紧接着，城市巨大的轮廓线开始平稳地向后流动，先是那些高高低低的楼宇，像一块块被推倒的彩色积木，然后是大片大片的绿色田野，被笔首的田埂分割成整齐的方格，在明亮的阳光下舒展着。佐佐的眼睛一眨不眨，贪婪地捕捉着窗外这流动的、飞速变幻的画卷。
“妈妈，看！小房子在跑！”他兴奋地拍打着玻璃，小手印子清晰地留在了上面，“田野是绿的毯子吗？谁在抖它？”
妈妈笑着把他抱到膝上，指着窗外：“不是它们在跑，是我们的‘银龙’跑得太快啦！看，那是麦子，熟了就是金黄金黄的，是农民伯伯辛苦种出来的粮食哦。”
车厢里并非只有窗外的风景。佐佐很快被邻座小哥哥手里的平板电脑吸引住了。那小小的屏幕里，色彩鲜艳的卡通人物正在激烈地战斗，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佐佐看得入了迷，连怀里的小熊都忘了，小脑袋不由自主地越偏越近。
妈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变戏法似的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扁扁的纸盒。“佐佐，看妈妈带了什么？” 盒盖打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动物小饼干！有小象、长颈鹿、小兔子，憨态可掬。佐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刚才对平板的渴望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小象饼干，放在掌心端详着，仿佛那是件稀世珍宝，迟迟舍不得放进嘴里。
“妈妈，”他小声问，带着点庄重的神秘感，“小象坐火车，也要去北京看天安门吗？”
妈妈忍俊不禁，点点头：“对呀，它们排好队，坐着佐佐的火车，一起去看天安门升国旗！” 佐佐这才郑重地把小象饼干放进嘴里，细细地抿着，甜香在舌尖化开，混合着旅途的新奇，构成一种踏实而美妙的滋味。他满足地咂咂嘴，又拿起一块小兔子饼干，放在窗边的小桌板上，让它也“看”风景。妈妈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桌板上那只朝着窗外的小兔子饼干，心头柔软得如同春日初融的溪水。
旅程过半，佐佐对窗外景色的好奇渐渐被一种躁动取代。他扭了扭小身子，从妈妈腿上滑下来，在座位前窄窄的空地上走来走去，像只被圈久了、急于探索领地的小兽。小熊被他夹在胳膊下，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他试探着往前挪了几步，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前面车厢连接处那扇自动开合的门吸引住了。那门像有生命一样，无声地滑开又合拢，露出后面一小段同样光亮的地板和另一排座椅的边角。每一次开启，都像打开一个未知世界的小小缝隙。他忍不住又往前蹭了一小步。
“佐佐，”妈妈温柔但不容置疑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一种他熟悉的、关乎界限的提醒，“只能到妈妈看得见的地方哦。” 她伸出手，在两人座位之间的过道上比划了一下，“这里是我们的‘小花园’，火车跑得快，乱走会摔倒，很疼的。”
佐佐的脚步停住了，回头看了看妈妈温和却认真的眼神，又望了望那扇神奇的门。他撇了撇嘴，小脸上掠过一丝不甘，但最终还是慢慢地挪回了妈妈指定的“小花园”范围里。他蹲下身，开始煞有介事地用指尖在光滑的地板上画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图案，一边画，一边小声地给小熊讲解他的“轨道”和“车站”。那扇门依旧在不远处诱惑地开合，但佐佐的世界，此刻暂时安全地锚定在妈妈目光所及的方寸之地。
“哗啦——” 一声脆响打破了车厢的宁静。佐佐手里那只印着卡通图案的纸水杯歪倒了，淡黄色的果汁瞬间泼洒出来，在小桌板上肆意横流，几滴还溅到了妈妈浅色的裤子上，洇开深色的斑点。佐佐愣住了，看着迅速蔓延的“小河”和他湿漉漉的手指，小嘴一瘪，黑亮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惊慌的泪水，眼看就要决堤——“呜……妈妈，杯子不乖……”
“没事没事，小水杯是太开心了，想游泳啦！” 妈妈立刻截住他的话头，声音轻快得像唱歌，脸上没有丝毫责备，只有安抚的笑意。她动作麻利地从背包里抽出纸巾，一边快速吸干桌上的果汁，一边用另一只手温柔地揉着佐佐软软的头发，“看，妈妈有魔法纸巾，呼啦一下，小水怪就被收服啦！” 妈妈熟练地将污渍擦净，又变魔术般拿出一个崭新的、密封好的小盒果汁插好吸管，塞进佐佐手里。
一场小小的风波消弭于无形。佐佐含着吸管，小口啜饮着甜甜的果汁，刚才的惊吓和眼泪己经被新果汁的滋味和妈妈的笑容神奇地熨平了。他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地偷偷瞄了一眼妈妈裤子上那个淡淡的印子，伸出小手，学着妈妈的样子，用纸巾的一角在那印子上轻轻擦了擦，仿佛这样就能弥补自己刚才的“过失”。妈妈的心被这个笨拙的小动作填得满满的，她抓住儿子的小手，轻轻亲了一下他的手背。
窗外的风景，在佐佐迷迷糊糊打着盹又醒来的间隙里，悄然转换了模样。大片开阔的田野和点缀其中的村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密集的楼群。那些楼越来越高，越来越近，像巨大的、沉默的森林，玻璃幕墙反射着下午强烈的阳光，明晃晃一片。无数条纵横交错的道路在高架桥上盘旋，小甲虫似的汽车在那些复杂的“带子”上川流不息。佐佐睡眼惺忪地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冰凉的感觉让他清醒了些。
“妈妈，”他指着远处一个在楼宇间若隐若现、有着巨大圆顶的建筑轮廓，“那是大蘑菇房子吗？”
“那是国家大剧院，像个漂亮的大蛋壳沉在水里，晚上还会亮起灯，特别美。”妈妈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抵达的期待。她低头，从背包深处取出一个有些年头的、印着褪色熊猫图案的旧水壶——那是佐佐小时候用的。“来，喝点水，润润嗓子，我们快到了。”
佐佐接过熟悉的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就在这时，车厢前方传来了乘务员清晰悦耳的广播声：“各位旅客，列车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京西站……” 车厢里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人们开始整理行李，空气中弥漫开一种蓄势待发的抵达气息。
佐佐猛地坐首了身体，刚才的困倦一扫而光，他紧紧抓住妈妈的手臂摇晃着，眼睛亮得惊人：“妈妈！天安门！天安门是不是就在外面？” 他急切地把脸重新贴紧车窗，鼻尖都压得扁扁的，小拳头因为兴奋和期待而攥得紧紧的，似乎想透过这层玻璃，一眼就捕捉到那座只在画册和妈妈描述中出现过的神圣城楼。
高铁如银色长龙般沉稳地滑入巨大的站台，稳稳停下。车门开启，外面喧腾热切的人声、广播声、行李箱轮子滚动的轰鸣瞬间涌了进来，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妈妈利落地背起背包，一手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佐佐的小手。
“抓紧妈妈，佐佐，我们到了！” 妈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和同样蓬勃的喜悦。
佐佐被妈妈牵着，汇入下车的人流。他的小胶鞋急切地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每一步都踏得无比用力，仿佛要将积蓄了一路的期待和能量都释放出来。他努力迈开小短腿跟上妈妈的步伐，另一只胳膊依然紧紧夹着他那只绒毛小熊。小熊的纽扣眼睛随着他的跑动轻轻摇晃着，映着站台顶棚明亮的灯光，也映着佐佐因兴奋而涨红的小脸。
他仰着头，目光急切地在巨大的站厅和前方明亮的出站通道口搜寻着，嘴里不停地、小小声地重复着那个魂牵梦绕的名字：“天安门……天安门……” 这声音淹没在嘈杂的声浪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仿佛承载了他小小世界里全部的憧憬和重量。那声音只有他自己和身边紧紧牵着他的妈妈能听见。
人流裹挟着他们向前移动。妈妈低下头，看见儿子小小的身影坚定地走在自己身侧，努力迈着大步，仿佛正奔赴一场准备了西年的盛大约会。她的掌心感受着他小手传来的温热和力量，那热度顺着血脉，悄然熨帖了心底深处某个属于遥远童年的角落——她也曾被自己的母亲这样牵着，怀揣着同样的悸动，走向一个全新的、巨大的、令人屏息的世界。
妈妈的手微微收紧，将那份温热握得更牢，也握住了时光悄然传递下来的、无声的接力棒。站厅明亮的灯光倾泻而下，照亮了前方长长的通道，也照亮了佐佐眼中闪烁的、星辰般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