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风,彻底褪尽了寒意,变得温软而馥郁,如同最上等的丝绒拂过面颊。它自云栖后山的谷地款款而来,一路裹挟着新叶初绽的清气、泥土苏醒的潮润,更挟着一种令人心魂俱醉的、浓烈却又清雅的甜香——那是桃花的气息。
我小心地扶着苏桃,沿着蜿蜒的青石板小径,绕过几处葱郁的茶垄,眼前豁然开朗。
仿佛一脚踏入了尘封的画卷。一道清溪自远处翠微深处潺潺流出,溪水清澈见底,水底光滑的鹅卵石被阳光映照得如同散落的玉石。溪水之上,一架小巧玲珑的木拱桥横跨两岸,桥身古拙,被岁月和风雨浸染成深沉的褐色。桥下,水流撞击着几块突出水面的石头,溅起细碎的、如同碎玉般的水花,发出泠泠淙淙的清响,与枝头鸟雀的欢鸣应和着,织成一片天籁。
溪畔,一树树、一丛丛的野桃花开得正盛。远望如云蒸霞蔚,粉红、浅白、胭脂色……深深浅浅地晕染开,泼洒在青碧的溪水边、翠绿的山坡上,热烈得毫无保留。近看,那花瓣薄如蝉翼,得似乎吹弹可破,五片花瓣舒展着,簇拥着中心纤细娇嫩的花蕊,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便有无数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如同下着一场温柔的香雪,落在溪水中,随着清波打着旋儿,流向未知的远方。
溪水转弯处,临水建着一座小巧的西角凉亭。亭子亦是原木所构,黛瓦覆顶,檐角轻灵地飞起,带着江南特有的秀逸。亭子半悬于水上,几根粗壮的柱子稳稳扎根在溪水中的基石上。亭中设着打磨光滑的石桌石凳。此刻,微风正从溪面上拂过,带着的水汽和醉人的桃花香,穿亭而过,撩动着苏桃鬓边的碎发和宽松的衣袂,带来沁人心脾的清凉与芬芳。
“这里……”苏桃站在小桥上,望着眼前的一切,一时竟有些失语。眼底映着漫天云霞般的桃花,鼻息间充盈着甜蜜的芬芳,耳畔是流水鸟鸣的合奏,多日来因贫血和担忧而残留的最后一丝倦怠,仿佛也被这浩荡的春意彻底涤荡干净。腹中的念苏似乎也感知到这份无与伦比的清新与愉悦,轻轻地、舒展地动了一下,像一颗饱胀的种子在温暖的土壤里惬意地翻了个身。
“这里叫‘桃花坞’,是茶山灵气最盛的一角。”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温和的笑意,“老辈人说,这里的桃花是古时仙娥遗落的胭脂所化,溪水是山神酿酒的玉液。最适合……养心,养胎,养我们的念苏。”我扶着苏桃,小心翼翼地走下小桥,踏上通往凉亭的卵石小径。
凉亭临水的一面完全敞开,视野极佳。苏桃在石凳上坐下,我则从随身带来的藤篮里,取出一方素雅的蓝印花布铺在石桌上。篮子里并非茶点,而是一卷素白的宣纸,一管细长的狼毫笔,一方小巧的松烟墨砚,还有一只青玉笔洗,里面盛着清亮的溪水。
“今日天光好,风也温柔,”我将墨块在砚池中轻轻研磨,墨香与桃花香、水汽奇异地交融在一起,“让念苏,看看她妈妈笔下的‘桃花源’。”
苏桃会意一笑,接过林深递来的笔。她没有急于蘸墨,而是微微侧身,望向亭外那开得最盛的一株桃树。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花瓣,将每一片都照得近乎透明,脉络清晰可见。风过时,花枝摇曳,光影在花瓣上流动变幻,美得惊心动魄。她凝视着,仿佛要将那花魂的精魄都吸入眼底。
笔尖终于饱蘸了浓淡相宜的墨汁。苏桃悬腕,屏息凝神,目光在花树与素纸之间流转。笔锋落下,并非工笔细描,而是写意般的挥洒。浓墨点染虬劲的老枝,淡墨晕开柔曼的新条。笔尖在纸上游走,时而迅疾如风拂花枝,时而凝滞如花苞待放。数点胭脂红(朱砂稍加淡墨调和)落下,或聚或散,或浓或淡,便是一朵朵姿态各异、含露带羞的桃花跃然纸上。**水墨点染,朱砂缀春。** 她画的不仅是眼中之花,更是心中之花,是生命在春天里最恣意、最本真的绽放。笔意流转间,那份对生命之美的赞叹与对腹中小生命的期许,无声地融入了每一根线条、每一抹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