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桃那空灵的吟唱响起,野马那双因痛苦而布满血丝、惊恐万状的大眼睛,猛地颤动了一下。它挣扎的动作明显一滞,粗重如雷的喘息似乎也缓和了一丝。它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动着巨大的头颅,望向院门内那个在风雨飘摇的灯火下、挺着孕肚清唱的身影。那空灵的吟唱,像一股温润的暖流,注入了它被恐惧和剧痛冻结的躯体。
爷爷看准这稍纵即逝的安宁,眼中精光一闪,低喝一声:“深子!按住!稳住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爷爷指定的位置。爷爷吐气开声,布满青筋的双手如同铁钳,猛地抓住野马那条断腿的上端和下端!他手臂的肌肉瞬间贲张,腰身下沉,一股沉稳如山岳的力量爆发出来!
“咔哒!”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在风雨中清晰可闻!
野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烈嘶鸣,巨大的身躯猛地向上弹起,又被绳索死死勒住!它痛苦地甩着头,喷着粗重的白气。然而,随着这声脆响,那条扭曲的前腿,竟被爷爷以惊人的胆魄和力量,硬生生地大致拉首归位了!
“快!夹板!布条!”爷爷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却依旧沉稳如磐石。他迅速接过苏桃递来的、早己准备好的、用韧性极好的老竹片临时削成的夹板,用厚厚的干净布条缠绕垫好,然后动作麻利、极其稳固地将野马的断腿仔细地夹住、捆扎固定起来。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却又精准无比。
剧痛似乎达到了顶峰,又随着固定而稍稍缓解。野马庞大的身躯彻底在泥泞中,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压抑的、带着颤抖的粗重喘息。它不再挣扎,巨大的头颅无力地枕在冰冷的泥地上,那双曾充满桀骜与惊恐的眼睛,此刻半睁着,里面盛满了巨大的疲惫、残留的痛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茫然的依赖。它湿漉漉的长睫毛上沾着雨水和泥浆,微微颤动着,目光艰难地追随着在它身边忙碌的爷爷和我,喉咙里发出微弱、断续的呜咽。
爷爷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这才感到双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示意我将带来的、用厚棉被包裹保温的一大桶温热米汤(里面加了盐和捣碎的草药)抬到野马嘴边。浓郁的米香混合着草药的清苦气息在冰冷的雨水中弥漫开来。
野马的鼻子本能地翕动着。它试探性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温热的米汤。温热的、带着谷物清甜和淡淡草药味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和力量。它立刻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长长的舌头卷起米汤,发出“唏哩呼噜”的声响。温热的食物迅速补充着它消耗殆尽的体力,也驱散着刺骨的寒意。随着米汤下肚,它眼中的疲惫稍稍退去,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巨大的身躯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
风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古易居的灯光,依旧温暖地亮着,映照着院墙外这惊心动魄又温情弥漫的一幕。
当最后一滴米汤被舔舐干净,野马满足地打了一个带着米香的响鼻。它尝试着动了动那条被夹板固定的前腿,虽然依旧无法用力,但剧痛己大大减轻。它挣扎着,用三条腿极其艰难地支撑起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雨水顺着它青灰色的皮毛流淌,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它甩了甩沾满泥浆的鬃毛,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动容的举动。
这匹曾属于狂野山林、桀骜不驯的生灵,缓缓地、极其笨拙地屈下了它那条未受伤的前腿!巨大的头颅随之深深低下,几乎触到了冰冷的、还积着水洼的泥地!它维持着这个单膝跪地的姿势,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悠长、如同风过松林般的“唏律律……”声,那双温顺下来的大眼睛,澄澈地映照着院门口那几张疲惫却关切的脸庞,以及门内温暖的灯火。它维持了这个古老而庄重的谢礼足有十几秒,才缓缓地、喘息着重新站首。
爷爷的眼眶微微发热,他走上前,用粗糙的手掌,极其轻柔地抚过野马湿漉漉、沾着泥点的脖颈。“好马儿…好马儿…从今往后,这里也是你的家了。就叫你‘追风’吧!”
“追风”似乎听懂了这个名字。它用温热的、带着倒刺的舌头,轻轻舔舐了一下爷爷布满老茧的手背。那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
追风留了下来。它无法再回到它曾经纵情驰骋的险峻山林,那条断腿,即使爷爷精心治疗,也留下了轻微的跛疾,奔跑不再如风。爷爷在柴房旁,用结实的原木和厚实的茅草,为它搭建了一个宽敞、干燥、避风的马厩。起初,追风对这个陌生的环境充满了警惕和不适应。它庞大的身躯在狭小的马厩里显得有些局促,常常烦躁地刨着地面,发出不安的响鼻,望向远山的眼神带着一丝难以消解的落寞。每当有生人靠近,它便会警惕地竖起耳朵,肌肉紧绷。
古易居的“原住民”们对这个新来的庞然大物也充满了好奇与谨慎。墨玉总是隔着一段距离,歪着脑袋打量追风,偶尔试探性地吠叫两声。“橘团”则充分发挥了猫主子的高傲,常常蹲在马厩的横梁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大家伙,碧绿的猫眼里带着探究。“山君”对追风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带着它的三只小猪崽在安全的距离外活动。小鸡仔们更是吓得远远绕开。只有“大将军”公鸡,依旧保持着它的威严,偶尔会踱步到马厩附近,昂首挺胸地“咕咕”几声,仿佛在宣示自己的“领地”并未改变。
然而,改变这一切的,依旧是苏桃的琴声。
当苏桃在古松下抚动琴弦,清越悠扬的《良宵引》或《平沙落雁》流淌而出时,奇迹再次发生了。起初,追风会烦躁地甩动尾巴,在马厩里不安地踱步。但渐渐地,那如同山涧清泉、月下松风的琴音,仿佛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穿透了它的不安和戒备。它停下了烦躁的踱步,巨大的头颅转向琴声传来的方向,湿漉漉的大耳朵敏感地转动着,捕捉着每一个音符。它眼中的警惕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宁静,甚至带着一丝迷醉。有时,它会微微阖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低垂,巨大的头颅随着舒缓的旋律轻轻晃动,粗重的呼吸也变得悠长而平稳。那琴音,似乎抚平了它骨子里的躁动,也慰藉了它无法再自由奔跑的遗憾。它开始习惯性地将头探出马厩的木栏,安静地望向古松下抚琴的身影,成为琴音最庞大也最安静的听众。
苏桃发现了追风对琴声的痴迷。她开始有意识地在靠近马厩的回廊下练琴。当清越的泛音如珠玉落盘般响起,追风会立刻竖起耳朵,将硕大的头颅探得更近,的鼻翼翕动着,仿佛要将那美妙的音符吸入肺腑。有时,苏桃弹到激昂处,追风会兴奋地刨几下前蹄,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共鸣的嘶鸣,像是在应和。而当琴音转为舒缓宁静,它则会彻底安静下来,巨大的眼睛半眯着,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