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橘团”很快发现了这个大家伙的“软肋”。它不再满足于蹲在梁上观察,开始尝试着靠近。它先是跳到马厩的食槽边缘,优雅地蹲坐着,舔着爪子洗脸,碧绿的眼睛却偷偷瞄着追风的反应。追风只是动了动耳朵,并未表现出敌意。于是,小“橘团”的胆子更大了。它轻盈地跳下食槽,迈着猫步,试探性地绕着追风巨大的蹄子走了一圈。追风低下头,巨大的鼻孔喷出的热气拂过“橘团”的橘毛。“橘团”的毛瞬间炸了一下,但并未逃走,反而仰起小脑袋,“喵呜”地叫了一声。追风似乎觉得有趣,伸出温热的舌头,轻轻地、极其小心地舔了一下“橘团”毛茸茸的头顶!
“橘团”被这突如其来的“洗礼”弄得一愣,随即像是被冒犯了猫主子的尊严,不满地“喵”了一声,跳开两步,用力甩了甩脑袋。但很快,它又凑了过去,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追风那粗壮的前腿。一个庞然大物,一只娇小灵猫,在这琴音流淌的午后,竟奇异地建立起了友谊。墨玉见状,也终于放下了戒心,欢快地跑过去,在追风的腿边嗅来嗅去,尾巴摇得欢快。“山君”远远看着,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噜”,似乎也认可了这个新邻居。
最有趣的还是那三只小猪崽。它们继承了母亲“山君”的温顺,又带着幼崽特有的懵懂好奇。它们很快发现追风这个“大玩具”并无危险,便开始围着马厩撒欢。小猪崽“条纹”最是胆大妄为,它竟然学着“橘团”的样子,试图用鼻子去拱追风那巨大的、覆盖着长毛的蹄子!追风被拱得有些痒,下意识地抬了抬蹄子,吓得“条纹”一个翻滚跑开,发出惊恐的“哼哼”声,惹得追风也打了个愉悦的响鼻。小猪崽“棕点”则对追风那条垂下来的、沾着草屑的蓬松大尾巴产生了浓厚兴趣,总想跳起来去咬,却总是够不着,急得原地打转。而“小圆”则喜欢躺在马厩门口干燥的稻草上晒太阳,就在追风的视线范围内,打着满足的小呼噜。追风低头看着脚边这几个圆滚滚、精力旺盛的小家伙,眼神里充满了温和的纵容,偶尔会用鼻子轻轻碰碰它们,引来小猪崽们一阵兴奋的哼哼。
爷爷看着马厩前这奇异而和谐的一幕——高大的青灰色野马低头,温顺地任由小橘猫在它腿边磨蹭,小黑狗墨玉欢快地摇着尾巴,三只棕褐色条纹的小猪崽在它脚下追逐嬉闹,不远处,“山君”安然休憩,“大将军”昂首巡视——他抚着花白的胡须,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一日,在院中梧桐树下讲《易经》的“乾”、“坤”二卦时,爷爷指着马厩方向,声音苍劲而悠远:“昔者伏羲氏仰观天象,俯察地理,观鸟兽之文,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作八卦。你们看‘追风’——”他顿了顿,所有学生的目光都投向那匹安静伫立、沐浴在阳光下的青骢马。
“其形也,高大健硕,筋骨嶙峋,昂首则如龙行天宇,此乃乾阳刚健之象;其性也,经此一劫,野性渐收,温顺通达,能容猫狗幼豚嬉戏于膝下,静聆琴瑟之清音,此又蕴坤阴厚德之性。乾刚坤柔,本相生相济。追风身具此二德,正是天地造化之妙物。”爷爷的目光扫过听得入神的学生们,“而我们古易居,能容此失途之野马,安其伤,慰其心,化其戾气,引其归宁,使之刚柔相济,与百兽同乐,与琴音相和,这不正是‘厚德载物’的坤道精神,在这方寸庭院中的显化吗?”
学生们望着阳光下温顺垂首的追风,看着它脚下嬉闹的小生灵,再回味着爷爷的话语,心中对“天人合一”、“仁民爱物”的理解,仿佛又有了更生动、更温暖的注脚。
深秋的晴日,阳光带着一种澄澈的金黄,慷慨地洒满古易居的庭院。染坊前新染的茜红色布匹如同燃烧的晚霞,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木工坊里飘出刨花的清香。竹编室中,我正指导学生编织一个精巧的果篮,青篾在指尖翻飞。
而在马厩旁那片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空地上,古易居最庞大也最温顺的成员“追风”,正享受着它的“文化熏陶”时光。苏桃坐在离它不远处的竹椅上,并未弹奏复杂的曲子,只是信手拨弦,清泠的泛音如珠玉落盘,几个简单的旋律回环往复,空灵而宁静。
追风安静地伫立着,那条受过伤的前蹄微微点地。它巨大的头颅低垂,湿漉漉的大耳朵随着音符的起伏微微转动,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小橘猫“橘团”蜷在它宽厚温暖的背脊上,把自己团成一个毛茸茸的橘色绒球,在琴音和阳光的抚慰下打着小呼噜,睡梦中偶尔还伸出的爪子,无意识地抓挠一下追风厚实的皮毛。小黑狗墨玉则趴在追风的前蹄边,下巴搁在交叠的前爪上,黑亮的眼睛半眯着,尾巴尖在铺满金黄落叶的地上惬意地扫动。三只圆滚滚的小野猪崽——“条纹”、“棕点”和“小圆”——则毫无顾忌地躺在追风巨大身躯投下的温暖阴影里,互相拱着玩闹,发出满足的“哼哼唧唧”声,不一会儿便挤在一起沉沉睡去,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它们的母亲,“山君”,依旧在它习惯的角落树荫下安然休憩,慈爱的目光笼罩着它那三个在“大个子”保护下酣睡的孩子。那只威严的“大将军”公鸡,则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啄食草籽,偶尔抬头“咕咕”两声,像是悠然的背景音。
苏桃的指尖在冰弦上轻轻抹过,带起一串清越的泛音,如同秋日晴空下掠过的鸽哨。她的目光温柔地拂过眼前这幅奇异的生灵画卷——高大的野马如同沉默的守护者,承载着熟睡的猫咪,庇护着酣眠的小猪,忠诚的小狗依偎在旁。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面的小生命,也在这片由琴音、阳光与生灵共构的宁谧中安然成长。
一种浩瀚而深邃的和谐感,如同脚下这片古老厚重的大地,将她温柔地包裹。这古易居的庭院,己然成为一座活的“坤舆之象”。它无声地承载着:承载着山石般刚毅的木作(爷爷的刻刀),承载着流水般柔韧的编织(我的竹篾),承载着草木染就的斑斓云霞(苏桃的染缸),承载着茶烟酒香里的烟火清欢,更承载着这些来自山野的生灵——失途的野马、归宁的野猪、灵动的猫狗、啼鸣的鸡禽——在古老的琴音里,共同谱写的生命诗篇。百兽的呼吸在此处交融,如同大地深处涌动的生机;人文的光泽在其上流转,如同日月星辰投射的辉光。这方寸之地,早己超越了技艺传承的场所,它是“厚德载物”的鲜活道场,是天地间一曲无声却磅礴的“坤”之大音。
爷爷捧着他的紫砂小壶,慢悠悠地踱到苏桃身边,坐在另一张竹椅上。他眯着眼,看着阳光下如雕塑般静立、承载着诸多小生命的“追风”,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如同秋日暖阳般宁静而深邃的笑容。他端起茶壶,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任由那清冽回甘的滋味在口中弥漫,也任由眼前这幅“天覆地载,万类咸宁”的至美画卷,深深地、永恒地镌刻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古易居的时光,就在这琴韵悠悠、万籁和鸣的深秋暖阳里,酿成了岁月长河中,最醇厚、最澄澈、最接近天地本真的一滴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