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岁寒深重。一场罕见的大雪封了山,给古易居披上了厚逾尺余的银装。屋檐垂下晶莹的冰凌,老松的枝桠被积雪压出沉甸甸的弧度。天地一片素白,唯有古易居的灯火在雪夜里晕染出几团暖黄的光晕,抵御着刺骨的严寒。柴房里,爷爷和我将最后的干柴仔细码放,苏桃则带着几个留宿的学生,围着暖炉熬煮一大锅驱寒暖身的药草姜茶,氤氲的热气里弥漫着艾草、老姜和红枣的辛香甘甜。
寂静的雪夜,连风声都仿佛被冻住。唯有小黑狗墨玉偶尔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似乎在捕捉着雪层下细微的动静。野猪“山君”带着三只己然半大的小猪崽,挤在铺满厚厚干草的窝棚深处,发出满足的鼾声。追风在马厩里安静地嚼着草料,偶尔打个带着白气的响鼻。小橘猫“橘团”则霸占了暖炉旁最舒服的蒲团,蜷成一团,睡得香甜。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深处,一种沉重、缓慢、却带着山岳倾颓般巨大压迫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积雪的沉默。
“咚…咚…咚…”
那声音并非奔跑,而是每一步都深深陷入积雪,再艰难拔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如同远古的夔鼓,缓慢而执拗地敲打着大地。紧随其后的,是一种低沉、浑浊、充满痛苦与极度焦躁的闷吼!
“哞——呜——!”
这绝非寻常家牛的叫声,它厚重得如同从地底深处翻滚而出,带着蛮荒的野性与濒临绝境的狂躁,在寂静的雪夜里轰然炸响,震得檐角的冰棱都簌簌落下!
小黑狗墨玉如同触电般猛地弹起,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烈狂吠,浑身黑毛炸开,冲向院门方向,却又被那沉重脚步声带来的巨大威压所慑,伏低了身体,喉咙里滚动着恐惧与警告并存的低吼。小“橘团”被惊醒,瞬间炸毛,弓着背跃上窗台,碧绿的瞳孔缩成危险的竖线,死死盯住院墙外黑暗的雪原。鸡舍里的“大将军”发出高亢刺耳的惊啼。刚刚安睡的“山君”也猛地惊醒,庞大的身躯瞬间绷紧,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哼噜”声,将三只惊醒的小猪崽牢牢护在身后。马厩里的追风更是躁动不安,刨着前蹄,发出带着共鸣的长嘶,仿佛感应到了同等级别巨兽的迫近!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苏桃下意识地护住沉甸甸的腹部,脸色煞白。爷爷浑浊的老眼骤然射出锐利如电的光芒,他猛地推开柴房门,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灌入,他凝神望向声音来处,声音凝重得如同冻结的铅块:“是野牛!成年的公野牛!听这吼声…怕是遭了祸事,发了狂性!”
沉重的脚步声和痛苦焦躁的闷吼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积雪被碾压、树枝被蛮力撞断的“咔嚓”声不绝于耳!那声音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和无边的狂怒,正朝着古易居的方向,不偏不倚地碾压过来!
“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木石碎裂的可怕脆响和野牛更加狂暴痛苦的咆哮!
声音来自古易居后院那道依山而建、相对低矮的木栅栏!它竟被硬生生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糟了!”爷爷和我同时低吼,抄起手边最粗的顶门杠和柴刀,冲向被撞开的豁口!苏桃强忍心悸,抓起门边一盏最亮的防风马灯,紧随其后。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马灯昏黄但凝聚的光束,艰难地穿透弥漫的雪雾,照亮了后院里一片狼藉、令人心悸的景象:
一头体型如同移动小山般的巨大黑色野牛,正狂暴地在后院狭窄的空间里左冲右突!它肩峰高耸,肌肉虬结如岩石,覆盖着钢针般粗硬的黑毛。此刻,这庞然巨物却陷入了疯狂。它巨大的头颅上,那对粗壮弯曲、如同乌铁锻造的巨角,竟有一根深深卡在了豁口处一棵两人合抱粗的老榆树虬结的树洞里!无论它如何狂暴地甩头、冲撞、蹬踏,那根巨角都如同被焊死般纹丝不动!每一次疯狂的挣扎,都伴随着树干痛苦的呻吟、木屑和积雪的飞溅,以及野牛自己那根被卡住的角根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惨状!鲜血混合着汗水,在它黑色的皮毛上留下暗红的痕迹,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它另一根完好的巨角疯狂地扫荡着周围的一切,碗口粗的晾布竹竿被轻易扫断,一个闲置的石臼被撞得翻滚出去!它那铜铃般的巨眼赤红如血,充满了痛苦、狂暴、以及一种被陷阱困住的绝望与疯狂!鼻孔里喷出的粗壮白气如同两道蒸汽柱,在寒冷的空气中剧烈翻腾。当马灯的光束照射到它身上时,它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口出现的几个人影,喉咙里发出一声震耳欲聋、充满了暴戾威胁的咆哮:“哞——!”
那狂暴的野性气息,如同实质的巨浪,瞬间将所有人淹没!小黑狗墨玉被吓得了尾巴,伏在地上发出恐惧的呜咽。“橘团”更是“嗖”地一下窜上了屋顶,只敢从檐角探出半个脑袋。“山君”低吼着,带着小猪崽们迅速退避到更远的角落。追风在马厩里不安地嘶鸣。
我握着顶门杠的手心全是冷汗,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这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对抗的洪荒巨力!苏桃护着腹部,感觉腹中的胎儿也因这巨大的威压而不安地躁动。爷爷握着柴刀的手背青筋暴起,老迈的身躯却挺得笔首,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锁住那头困兽。空气凝固如铁,只剩下野牛粗重如风箱的喘息、狂暴挣扎的撞击声和众人擂鼓般的心跳。
“等等!爷爷,你看它的角!”苏桃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声音因紧张而尖细,她努力稳住心神,借着马灯的光,指向那卡在树洞里的巨角根部,“血!它在流血!它不是在攻击我们,它是…痛疯了!它想挣脱!”
爷爷和我闻言,强压惊悸,凝神望去。果然,那根被卡死的巨角根部,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每一次挣扎都带出更多的鲜血!野牛的疯狂,更多是源于剧痛和无法挣脱的绝望!
“它自己挣不开!再这样下去,它非把自己撞死,或者把那角活活别断不可!”爷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迅速做出决断,“深子,绕到侧面去!别靠近它的头尾!用灯照着它受伤的地方!桃丫头,退后!还是老法子!用你的声音,压住它的狂性!让它定下来!这是唯一的办法!”
苏桃立刻明白了爷爷的意思。她退到相对安全的回廊转角,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双手紧紧交叠覆在高耸的腹部,仿佛在汲取腹中小生命的力量传递给风雪中濒危的另一个生命。她闭上眼睛,深深吸气,排除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凝聚于一点。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低沉浑厚、如同大地深处熔岩涌动般的喉音吟唱起来!没有旋律,只有几个极其低沉、浑厚、带着原始震颤的音节,如同远古的巫祝祷言,又似大地沉睡时的脉动,在胸腔深处共鸣、滚荡而出!这声音,比野牛的咆哮更深沉,比风雪更厚重,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地母之力的威严,穿透了狂风暴雪,压向了那头陷入疯狂的黑色巨兽!
奇迹,在古易居的后院再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