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尾巴带着灼人的暑气,桃花源的桃林早己褪去了灼灼其华的盛景,繁茂的绿叶间只零星缀着些晚熟的桃子,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被阳光炙烤后的浓郁气息。然而,古街深处的苏家老宅里,却酝酿着一种比盛夏更炽热、也更甜蜜的期待。
七夕,这个被赋予了太多浪漫传说的古老节日,悄然而至。
苏桃的古琴馆,今夜灯火通明。天井里早早洒扫干净,青石板上泼了清水,蒸腾起丝丝凉意。一株老石榴树下,特意清理出了一小片空地,摆放着两张琴案。天井上方,用细细的麻绳悬挂起一串串小巧精致的竹灯笼,里面跳动着温暖的烛火,柔和的光晕将小小的天井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温馨的暖橘色里。
受邀的客人不多,都是些相熟的街坊邻居和苏桃在琴馆的学生,大家摇着蒲扇,低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和淡淡的艾草驱蚊烟的气味。我和苏桃各自坐在一张琴案后。面前摆放的,正是那把清初的“蕉叶式”古琴,琴身古朴,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苏桃特意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淡青色衣裙,长发松松挽起,簪着一支碧玉簪,烛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如同古画中走出的仕女。
我的心跳,在丝弦被指尖轻轻拨动出第一个清越音符时,就失去了原有的节奏。《凤求凰》的旋律,带着古老而深沉的倾诉意味,在天井里悠扬地流淌开来。苏桃的琴音清越空灵,如高山流水,每一个音符都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我的琴技远不如她精纯,只能努力地跟随着她的引领,指尖在冰凉的丝弦上滑动,拨弄出略显生涩却饱含情意的音和。两股琴音交织缠绕,时而如同山涧溪流各自奔涌,时而又如藤蔓交缠难分难解,在这七夕的夜色里,诉说着那个流传了千年的、关于寻觅与相守的故事。
烛火跳跃,在琴弦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我忍不住抬眼,望向对面的苏桃。她低眉敛目,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整个人都己与琴音融为一体,唯有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温柔的弧度。那抹弧度,像投入我心湖的石子,让原本就紊乱的心跳更加失序。指尖下的琴弦,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的心绪,发出微微的颤音。
琴曲行至中段,正是情感最为炽烈奔放、如同凤凰于飞,和鸣铿锵的段落。我深吸一口气,指尖灌注了更多的情意,准备拨响下一个激昂的音符——
“铮——!”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裂帛般的锐响,骤然撕裂了原本和谐缠绵的琴音!
我指尖下的那根琴弦,竟毫无预兆地崩断了!
断裂的弦尾猛地弹起,在我左手食指上狠狠抽打了一下,瞬间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红痕。那一声突兀的、象征着不祥的断裂声,让整个天井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谈笑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惊愕和惋惜。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滚烫的琴面上,瞬间蒸腾消失。尴尬、懊恼、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慌乱瞬间攫住了我。完了!精心准备的合奏,竟在最关键的时刻,在我这里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对面苏桃的表情,生怕看到她眼中的失望。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烛火在灯笼里不安地跳动。
就在这令人难堪的死寂中,我猛地想起了什么!几乎是出于一种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的本能,我飞快地将手伸进自己放在琴案旁凳子上的外套口袋!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细长的东西——那是几天前,我独自在后山找到的那块纹理细密均匀、敲击有金石之声的老桐木。我在客栈狭小的房间里,用一把小刀,凭着记忆里看苏桃处理琴弦时的模糊印象,还有查阅的零星资料,笨拙地、一遍遍地削刮、打磨。手指被木刺扎破了好几次,掌心磨得发红。我甚至偷偷请教过村里一位做竹编的老匠人,如何用最原始的方法处理韧皮纤维。那些不眠的夜晚,昏黄的灯光下,我固执地对着那块木头较劲,只为了心中一个模糊的、近乎偏执的念头——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微不足道。最终,它被我小心地打磨成几根粗细略有差异、两端削尖、长度勉强合适的细木签,又用蜂蜡反复涂抹浸润过,带着一种温润的光泽。我把它用软布包好,揣在口袋里,本是想找个机会给她看看,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派上用场。
我几乎是颤抖着,将那根用软布包裹着的、还带着我体温的自制桐木琴弦抽了出来。布包摊开在掌心,里面几根略显粗糙、却散发着桐木清香和蜂蜡温润光泽的木签,暴露在跳跃的烛光下。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狂跳和手指被断弦抽打的刺痛,也顾不上众人惊诧的目光,拿起其中一根看起来最匀称的木签。我站起身,绕过琴案,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走到苏桃的琴案前。
她的古琴上,那根崩断的丝弦无力地垂落着。
我俯下身,将手中那根自制的、带着笨拙印记的桐木琴弦,小心翼翼地、无比郑重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木签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指腹。
苏桃缓缓抬起头。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我掌心那根简陋的桐木签上,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她的视线慢慢上移,掠过我指尖那道被断弦抽出的新鲜红痕,最后,定格在我的脸上。
烛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如同投入深潭的火星。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断弦的愕然,有对此刻突发状况的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猝不及防击中的、如同海啸般汹涌的震动!那震动如此强烈,甚至让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在烛光下闪烁着碎钻般的光芒。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从我掌心接过了那根温润的桐木琴弦。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木签粗糙的表面,仿佛在感受着上面每一道笨拙的刻痕和打磨的余温。
然后,她低下头,动作异常轻柔,又异常坚定地,将那根桐木签,小心地安放在了古琴上那根断裂丝弦原本的位置。虽然只是临时替代,无法真正弹奏,但那根带着手工痕迹的桐木签,稳稳地横亘在岳山与龙龈之间,如同在古老的琴身上,续写了一段新的、带着体温的誓言。
她再次抬起头,目光越过那根简陋的桐木弦,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没有言语,只有烛光在她眼中无声地燃烧,流淌着一种足以融化一切的光芒。她微微弯起唇角,那笑容,比七夕夜空的星河更璀璨。
周围的空气仿佛重新开始流动,不知是谁带头,轻轻的、然后汇聚成一片温暖的掌声。我僵首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指尖的刺痛和脸上的滚烫,在她那璀璨的笑容里,都化作了心尖上最甜的蜜糖。那根粗糙的桐木弦,安静地躺在七弦琴的序列里,像一道笨拙而耀眼的伤疤,无声地宣告着:断裂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坚韧联结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