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百年苏氏祠堂的正门,在这一天,被两扇厚重、朱红如烈焰的新漆大门彻底敞开。门楣之上,高悬着巨大的“囍”字,红绸缠绕着古老的梁柱,一首垂落到青石台阶。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洒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映照着昨夜洒落的、尚未扫尽的鞭炮碎屑,红艳艳一片,如同铺就了一条通往幸福的花毯。
祠堂的庭院里,更是热闹非凡。人头攒动,笑语喧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糕点的甜香和盛放的桃花那清冽馥郁的气息。庭院中央那棵虬枝盘曲、据说己有数百年树龄的老桃树,仿佛也感知到了这份人间至喜,枝头竟反常地缀满了灼灼盛放的桃花!花瓣娇艳欲滴,在晨风中微微颤动,洒下细碎的花雨,落在人们的肩头、发梢,也落满了整个庭院。
我站在祠堂正厅的侧门内,一身簇新的中式喜服,大红的绸缎衬得人精神奕奕,手心却早己被汗水濡湿。透过门缝,我能看到正厅里庄严肃穆的景象。高大的祖先牌位前,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司仪浑厚悠长的声音,正引导着拜堂的仪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透过攒动的人影缝隙,我看到穿着同样大红嫁衣、身姿窈窕的苏桃,在喜娘的搀扶下,缓缓地、无比恭敬地对着上座的苏爷爷和我的父母深深下拜。苏爷爷大病初愈,气色却极好,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色绸衫,笑得合不拢嘴。母亲的眼角泛着泪光,脸上却洋溢着欣慰的笑容,父亲则是一贯的沉稳,眼底也带着暖意。
“夫妻对拜——”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隔着那几步的距离,隔着朦胧的红盖头,我仿佛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我们同时转身,相对而立。我深深地弯下腰,她也盈盈下拜。大红盖头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如同此刻我胸腔里翻腾不息的心潮。
仪式终于礼成。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祝福声和漫天飞舞的彩屑、花瓣中,我被簇拥着,引向祠堂后那座特意布置成新房的、安静雅致的小院。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房间里燃着龙凤喜烛,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合卺酒香。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喜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她静静地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沿,红盖头依旧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容颜。那抹鲜艳夺目的红,在烛光下,像一团无声燃烧的火焰,也像一个等待开启的、盛满了所有甜蜜与未知的宝匣。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清冽的桃花香和甜暖的合卺酒气交织着涌入肺腑。一步步走向她,脚下踩着柔软的地毯,却如同踏在云端。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如雷的心跳上。
终于,在她面前站定。我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熟悉的、混合着淡淡墨香和今日格外馥郁的桃花香的气息。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缓缓伸向那方红艳的盖头。
触手是柔软光滑的绸缎。我屏住呼吸,指尖微微用力,将那方承载了无数祝福与期盼的红绸,轻轻地向上一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红绸滑落。
烛光温柔地倾泻而下,毫无保留地照亮了她的容颜。
墨染般的乌发被精巧地绾起,簪着那支熟悉的碧玉簪,簪头垂下的细碎流苏轻轻摇曳。眉如远山含黛,精心描画过,更添了几分平日少见的妩媚。脸颊上薄施胭脂,如同三月桃花初绽。那双眼睛——那双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画纸上,清亮如洗、盛满了桃花源所有灵气的眼眸,此刻正清晰地、毫无保留地映着我。
她的眼波如同最温柔的春水,荡漾着盈盈的笑意,浓得化不开的幸福和一丝新嫁娘特有的娇羞。她就那样微微仰着脸,唇角弯着,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深深地刻进灵魂深处。
就在这一刻——
一阵温柔而有力的穿堂风,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毫无预兆地吹开了新房的雕花木窗!
窗外,那株百年老桃树巨大的、缀满了灼灼花朵的枝桠,正伸向我们的窗前。随着这阵风的涌入,无数粉白娇艳的桃花瓣,如同被惊扰的粉色精灵,挣脱了枝头的束缚,乘着风,打着旋儿,洋洋洒洒地飘飞进来!
漫天的花瓣雨!
它们轻盈地飞舞着,旋转着,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桃林深处的清甜气息,温柔地、无声地,落满了我的肩头、发梢,也落满了她乌黑的发髻和鲜红的嫁衣。有几片调皮的花瓣,甚至沾在了她长长的睫毛上,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微微颤动,如同蝴蝶的翅膀。
她就站在这如梦似幻的桃花雨中,看着我,眉眼弯弯,笑容比满树的桃花更灿烂。烛光在她眼底跳跃,映照着我的身影,也映照着整个桃花源最盛大的春天。
肩头落满桃花,沉甸甸的,是幸福的分量。我伸出手,指尖拂去她睫毛上那片小小的花瓣,触感微凉而柔软。然后,我的手掌,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覆上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窗外漫天飞舞的桃花,屋内跳动的烛火,祠堂里隐约传来的笑语喧阗,还有我们胸腔里轰鸣如鼓的心跳……所有的一切声音、色彩、气息,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世界骤然失声,又骤然被一种更宏大、更澎湃的无声潮汐所充满。
只有掌心下传来的、她指尖的温度和脉搏的跳动,真实得如同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