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褪去,并非消融,而是沉入更深的水底。陈默的意识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万古幽寒的冰河深渊中艰难上浮。最先感受到的是浸骨的湿冷,不是寒潭淤泥的污浊窒息,而是更为清冽、带着淡淡草木苦香与水汽的味道,顺着微微开阖的唇齿、鼻腔轻柔地渗入肺腑深处。
身下不再是冰冷硬挺、湿滑腥臭的菌毯触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硬、光滑、带着某种玉石沉淀般凉意的表面,粗糙的纹路清晰可辨,如同巨大的鳞甲或沉淀万年的岩石脉络。这冰凉之下,似乎又深藏着一丝微弱却柔韧温润的……暖意?正丝丝缕缕地熨帖着他几近枯竭的躯体,微弱却持续地对抗着左臂那如跗骨之蛆般的恶毒冰寒与噬骨剧痛。
他缓缓睁开眼。
视线从粘稠的黑暗过渡到朦胧的光晕。一片巨大的、色泽极其黯淡的青黑色岩石天顶低低地覆盖在上方,如同巨兽伏地时宽厚而沉重的腹甲。天顶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无数极其细密、深不可测的天然沟壑,如同远古时代某种庞大生灵留下的鳞纹拓印。柔和却不刺眼的淡青色微光,便从那沟壑深处的缝隙中弥漫出来,无声地流淌、充盈着整个不算宽敞的岩洞空间,驱散了浓浊的雾气,也照亮了壁上层层叠叠、如同凝固水墨般的深绿苔痕。
空气潮湿却不黏腻,洁净得带着一丝沁入心脾的冰凉。除了那无处不在的草木清香外,鼻端还嗅到一种……极其独特的气息。像是有无数种珍稀药材被精心炮制后又自然陈化数十年形成的复合气味,甘、苦、清、涩……千百种滋味揉合沉淀,最终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醇厚药韵,在清凉的湿气中缓缓弥漫,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仿佛有甘霖渗入焦裂干涸的肺腑。
他微微偏头。
距离他卧躺的石榻不过数尺之遥,便是洞口。
没有门扉。一面深青色、看似天然却仿佛蕴藏奇韵的石壁斜斜切割了内外空间,形成天然的屏障。洞口很小,仅容一人勉强通过,弥漫而入的光线更明亮些,带着水汽漾动的清辉。视线穿过这狭窄的通道,仅能看到洞外一片更为开阔的山谷一角——
墨绿色的巨大蕨类阔叶层层叠叠,如同凝固的翡翠潮汐,从石隙岩缝间铺展出来,在更清冽的光线下闪烁着沉凝温润的油亮光泽。一条曲折蜿蜒的溪流在不远处穿过蕨叶的缝隙,水声淙淙,澄澈见底,水底铺着洁白圆润的细石,偶有银蓝色的小鱼闪烁其间,灵动迅捷。溪流腾起细微的清冽水汽,融入山谷上方那一片无法看穿、却呈现出淡墨洗染般青色的厚重雾霭屏障。
这便是秦霜口中的万药谷?陈默心头剧震。这里的空气、水汽、草木生灵……都蕴含着远超青阳村山野千百倍的生机灵韵!
就在洞口的石壁内侧,一片墨绿色的垂挂藤蔓如同天然的门帘,静静垂下。藤蔓根茎虬结,叶片肥厚浓翠,散发出异常纯净的草木气息。而在藤蔓垂落、距离洞口地面不过尺许的地方——
那株七瓣如青玉雕琢的小花,正静静地栽种在一个尺余高的三足陶盆之中!
陶盆极其古拙粗陋,泥质黝黑,内壁遍布着经年累月浸染而成的深褐药色。盆中并非寻常泥土,而是一种深墨色、细如流沙、又隐隐流动着暗金光泽的奇特土壤。青玉七叶花扎根其中,茎干纤细柔韧,七片花瓣如玉,虽己闭合,却依旧流转着温润内敛、仿佛蕴藏着一方小世界的静谧碧辉。微弱的青绿光晕如同最柔韧的细丝,从闭合的花瓣间隙流淌出来,丝丝缕缕,如同拥有灵性的藤蔓,缠绕包裹着他无力垂落的左臂!
那些“光丝”的源头,正牢牢锁在他小臂前方寸许处的三枚如同活物般的深绿斑点之上!
三枚斑点深嵌皮肉,触目惊心!大小如同青豆,边缘晕散着墨绿色的诡异光雾,颜色还在不断加深,如同淬毒的烙印,正透过光晕的阻拦,缓慢而坚定地向周围的皮肉筋络渗透腐蚀,仿佛里面蕴藏着一个微缩的、污秽粘稠的寒毒宇宙。每一次斑点微弱的搏动,都仿佛引爆一枚微小的冰刺炸弹,带来钻心刺骨、首透灵魂的剧痛,同时又牵动左臂筋脉深处沉寂的《蛰龙潜》真意剧烈震颤!然而,那三足陶盆中流溢的青碧光丝,坚韧如同千锤百炼的蚕丝软金甲,层层叠叠,交织缠绕,不断消磨着、封堵着那股喷薄欲出的恶毒诅咒之力,硬生生将其爆裂焚灭之威挡在那一方寸许之地!
盆底墨色的流沙土壤中,几根极其纤弱、如同婴儿发丝、却又散发着纯粹玉石光泽的花根,正汲取着土壤中的能量,持续不断地向闭合的花瓣输送着那抹纯净而坚韧的生机。
洞内只有水流的淙淙声,以及他自己压抑的、带着痛楚气息的呼吸。
陈默不敢动弹,哪怕一丝轻微的肌肉颤动都会加剧左臂那如同被亿万冰针反复穿刺的酷刑。心神全力沉入识海深处,感应着足底涌泉穴。那一点黯淡的“蛰龙”死火,此刻如同被冰封的种子,沉在渊底最深处,死寂得可怕,几乎失去了运转《蛰龙潜》功法的一切可能。左臂深处蛰伏的寒毒正疯狂汲取着他残存的气血,似要断绝他最后一丝根骨灵性。
就在这时,洞口光影微微一暗。
秦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换了另一身素净的灰白麻布短衫,依旧纤尘不染,如同谷中沁凉的溪水洗涤过千百遍。棱角分明的面庞在洞壁青辉映照下更显冷峻,但那双乌墨点漆般的眸子却不再似寒潭古井般幽深无情。目光扫过陈默时,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澜——那是对生命顽强如此、又陷身于莫大诅咒困惑中的审视。
他的手中端着一只同样黝黑、表面布满暗红色沁痕的石碗。碗中并非想象中的热气腾腾的汤药,而是一汪泛着奇特青色、粘稠如膏玉琼脂的液浆。液浆表层漂浮着几颗米粒大小、如同冰晶凝结的青籽,散发出一种极其寒冽纯粹、却又生机磅礴的矛盾气息,闻之令人神魂如同被冰泉洗涤。
秦霜没有说话。他走到石榻旁,伸出同样修长有力、指节清晰的手指,轻轻搭在陈默剧痛颤抖的左腕寸关尺之上。
他的指尖冰冷如玉,触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一股并非霸道、却如细密冰蚕丝般的精纯寒意灵气,瞬间钻入陈默筋络!这不是攻击,而是探查。
这缕寒气甫一进入陈默枯竭混乱、纠缠着污秽寒毒与蛰龙潜残余意境的经脉网络,便如同投入沸水雪堆的白炽精金,瞬间引爆了其中两种力量的剧烈反弹!
呼!
如同被惊扰了沉睡的剧毒之狼,那盘踞在左臂根脉深处、被青玉七叶花丝丝缠绕勉强压制的污秽寒毒瞬间掀起滔天狂澜!数股带着妖蛟怨毒诅咒的、墨绿色的阴寒煞气如同苏醒的毒龙,疯狂反噬而上,要将这入侵探查的寒气吞噬同化!
几乎同时!
嗡!
陈默识海最深处、那被污秽诅咒压制、几乎死寂的蛰龙潜核心光点猛地一颤!如同受到宿敌的气息刺激,一股源自太古地脉深处的沉重死寂意志本能地爆发!虽微弱不堪,却带着一种固若磐石、死守渊底的决绝气息,狠狠撞向那躁动反扑的墨绿寒毒!
嗤嗤嗤!
寒气灵气与疯狂对冲的两股力量悍然碰撞!
如同烧红的烙铁骤然按上积年寒冰!
陈默左臂剧震!那三枚深绿诅咒斑点骤然妖光大盛!本就深可见骨的狰狞烙印周围,皮肉如同被强酸腐蚀,瞬间焦黑、枯化!剧痛瞬间飙升百倍!左臂小半截臂骨都仿佛在哀鸣!
“嗯哼!” 陈默再也忍受不住,牙关紧咬中溢出一声闷哼!额角汗出如浆,瞬间浸透了额发!
秦霜搭在他腕上的指尖微微一僵,那双冷冽如霜的眸子中第一次爆出锐利如针的精芒!他猛地撤回那股探查灵气!
轰!
碰撞的力量瞬间失去引导,在陈默左臂经脉中彻底爆发、溃散!如同无数柄生锈的钝刀在脆弱经络中疯狂绞剐!撕裂性的剧痛几乎冲垮了陈默所有的意志!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后背,重重撞在冰凉坚硬的石榻上,眼前金星乱迸!
秦霜脸色瞬间冰寒如九天玄冰!他看向陈默左臂的目光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凝重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
“玉脉……蛰龙?” 一个极其低微、几乎如呼吸般轻不可闻的词汇,带着七分惊疑、三分近乎荒谬的否定从他薄唇间挤出。“怎么可能被污浊蛟煞这般侵蚀?这诅咒……如此霸道?!”
他目光死死锁住那三枚在陈默因剧痛而剧烈抽搐的手臂皮肉中搏动不止的墨绿诅咒斑点,又看向那株扎根墨色流沙、青丝垂落、顽强守护着那寸许恶土的花根与闭合的花瓣。青玉七叶的光晕在那诅咒爆发反扑下微微波动,竟似更加凝聚了几分!
“青玉七叶花……竟在化煞?” 秦霜俊朗如雕的面容上那一层亘古寒冰般的漠然终于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他迅速收敛所有情绪,眼神再次恢复绝对的沉静。那只端着青玉琼膏的手瞬间划破空气!
不是攻击,而是精准无比地覆盖在陈默左臂那三枚诅咒斑点之上尺许处!
碗中粘稠如青玉脂膏的液浆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瞬间沸腾鼓胀!一股极其庞大、凝练纯粹的冰寒生机如同万丈雪峰崩塌,带着冻结万古、涤荡污秽的气势,轰然倾泻而下!
呼——!
浓郁得近乎实质的青色流浆瞬间包裹住陈墨整条左臂!三枚深陷皮肉、搏动不止的墨绿诅咒斑点如同溺水者暴露于极地风暴,瞬间爆发出更狂猛的幽绿邪光与之对抗!
然而——
那青色流浆并非强行镇压!更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青玉七叶花柔韧垂落的光丝在触及液浆的瞬间,如同饥渴的根须遇到甘霖!碧绿光华骤然明亮数倍!无数更为繁复、细密坚韧的光丝从闭合的花瓣间迸发,瞬间逆流而上,融入那倾泻而下、纯由磅礴寒玉生机凝结的青色琼浆之中!为其染上了一层如沐初阳的柔韧清辉!
两股源自不同天地灵物的生机在此刻奇妙交融!
粘稠青浆包裹着陈默左臂表面,其中蕴含的极致冰寒并未深入骨髓,而是在青色琼浆表层迅速凝结成一层薄如蝉翼、泛着冷玉光泽的透明冰晶!冰晶无孔不入地将青玉七叶花坚韧的生机光丝与墨绿诅咒搏动的力量一同牢牢封存在陈默体表!
而那三枚诅咒斑点的每一次疯狂搏动膨胀,都仿佛被无数坚韧的青丝勒紧、拖曳,再被玉脂琼浆凝结的冰衣隔绝内外!其力量每一次冲击,反而被那冰玉光晶消弭大半,更被缠绕的碧绿生机丝丝缕缕地抽剥、转化!
嘶……嘶……
细微而沉闷的腐蚀、剥离声在冰晶封裹的狭小空间中闷响。每一次搏动对抗都是一次残酷的消磨!剧痛丝毫未减,反而在层层剥离中变得更加清晰刻骨!左臂那寸许皮肉仿佛成了万仞寒泉淬炼与毒焰灼魂轮替的地狱!
陈默浑身痉挛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角因剧痛而渗出血泪般的淡红!但他眼眸深处最后一丝清明却如同被冰泉洗过!
他看得到!
那冰晶薄膜之下,青碧光丝疯狂摇曳,如同最锋利的冰丝小刀,正一丝丝地刮削着诅咒烙印的核心!而那墨绿色的阴毒光芒确实在以极其缓慢、却又极其真实的速度黯淡、缩小!
化煞!
这便是秦霜口中的化煞!以青玉花魄为引,寒溪玄冰为媒,天地生机为刃,强行洗涤消磨污秽诅咒!
“心凝于渊!意守唯一!”
秦霜冰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如炸雷响在他混乱剧痛的神魂深处!
“观其脉!承其力!强尔之筋!壮尔之骨!”
每一个字,都如同无形的冰锤,狠狠凿打着陈默濒临溃散的意志!
“此化煞之机,洗尔蛟秽,亦锻尔身!撑过去!断臂求生!或脱胎换骨!”
“撑不过,此臂成槁!仙途断根!”
轰!
最后几个字如同九天寒冰柱狠狠砸落!震得陈默心神剧颤!一股混杂着绝望恐惧、又被剧痛刺骨激起的恐怖凶性首冲脑际!所有残存的意志被强行凝聚在识海深处那片行将熄灭的死火之上!
沉!
撑!
活!
喉间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哑低吼!血丝顺着咬碎的唇角流下!意识在剧痛中几乎崩碎,最后一丝凝聚的意念却如同最坚硬的顽石,死死沉坠于渊海之底!强行对抗着身体本能的反抗与崩溃!
嗤!嗤!嗤!
冰晶之下闷响如魔音!墨绿诅咒在三股力量的绞杀下(秦霜主导的生炼、青玉七叶的净化、陈默自身蛰龙意志的固守),如同被投入石臼的剧毒种子,正被反复碾磨!
时间流逝如刀刮骨。
不知过了多久。
洞外溪流之声依旧潺潺。
碗中青玉琼浆色泽渐渐由清透转为深浓,如同沉淀下来的湖玉。
覆盖左臂的薄冰寸寸碎裂剥落,露出下面如同被彻底酸洗过的暗青色、微微焦糊的皮肉!如同百年古木的表皮,失去所有光泽与弹性。但那三枚深不可测、搏动搏命的墨绿诅咒烙印却变得扁平晦暗,表层凝聚着一层微薄却坚韧的碧绿光壳,如同古旧的铜器被打上了凝固的封印!
剧痛如退潮般缓缓沉寂,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冰冷。
噗通。
陈默身体最后一丝抵抗的力量耗尽,彻底在冰冷的石榻之上,如同刚从溺毙边缘被拖上岸的尸体,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撕裂的痛楚,全身如同水洗。
秦霜缓缓收回石碗。
碗底只剩下薄薄一层色泽浑浊的残浆,散发着淡淡的腥气。他看也不看,修长指间一枚冰玉戒指流光微闪,残浆瞬间消失不见。
他那双洞察入微的眼睛扫过陈默那如同半废、却终究没有被摧毁的左臂,尤其在臂腕之上那三个深陷皮肉、被碧绿光壳死死封印的诅咒烙印上停留一瞬。随即目光掠过陈默枯竭衰败、却又在绝境中强行固守住一丝渊底死寂的核心气脉。
“玉脉蛰龙……”他冰冷的唇再次吐出这个令他自己都心绪难平的词语,眼神复杂莫辨,“……竟能于此秽毒绝地留存?” 他眉峰微蹙,目光转向那株重新安静下来、依旧七瓣紧闭,但垂落的光丝明显黯淡了许多、连闭合的花瓣都透着一股疲惫意味的青玉七叶花。
“初开之花便承蛟煞消磨,竟耗去三成道基……此因果……”他低声自语,话音未落。石洞深处,那块如同沉眠古兽背甲的黝黑洞顶石壁深处,一道极其隐晦、沉重如同大地脉动的法则威压无声扫过。这股力量并不外放,却让洞内的青色柔光都微微一暗。青玉七叶花猛地一颤,垂落的光丝光华一敛,如同受惊般缩回花苞根部。
秦霜神色一凛,所有未尽话语瞬间收敛,再次恢复成那副霜浸孤峰的沉冷姿态。他转身走向洞口,只留下一句冰冷却清晰的告诫在洞内回响:
“三日。”
“化其煞壳,稳其道心,凝尔真种。”
“谷中寒溪之上,活水药田之外,可自行观悟疗伤。”
“若三日后,此花因煞难启,汝之臂……万药谷只当斩断尘缘的无情残剑!”
话音落。
他己踏出洞窟,身影融入洞外淡墨青山的空濛雾气之中。
石洞内复归死寂。
唯有寒溪流水的淙淙之声与陈默自己沉重的喘息、压抑痛楚的吸气声交织。洞壁青辉流淌,映照着那条如同被天罚遗弃、烙印着三道碧绿封印的暗青手臂,以及石榻旁陶盆内,那株花瓣紧闭、似乎正孕育着某种艰难蜕变与巨大委屈的弱小青苗。
一股远比蛟煞寒毒更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砸落在这少年孱弱却倔强的肩头。三日期限,成则一线生机,败则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