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大礼堂宛如一个巨大的蒸笼,混杂着劣质烟草的辛辣、汗液的酸馊、尘土颗粒的干燥气息,以及人群呼出的浑浊二氧化碳,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粘稠的热浪。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即使几扇高窗洞开,也透不进几缕能搅动这潭死水的清风。主席台上,从县农技站请来的技术员,正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唾沫横飞地复述着“科学种田新篇章”,幻灯片机嗡嗡作响,投射出的依旧是模糊不清、边缘卷曲的“深耕密植”、“早播早收”图解,内容陈旧得如同出土文物。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社员们眼神呆滞,下巴几乎要垂到胸口;知青们强撑着精神,眼皮却像挂了铅块般沉重。只有几个满脸沟壑的老农,偶尔点下头,也不知是深以为然,还是纯粹被瞌睡虫牵引。
沈念之将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紧贴在礼堂最后排冰冷粗糙的砖墙上,仿佛要将自己镶嵌进阴影里。这种强制性的“学习”,于她而言是酷刑般的煎熬。台上那些早己被现实证伪的陈词滥调,与她空间里那汪灵泉所催生的、近乎魔幻的勃勃生机相比,显得苍白无力又荒谬可笑。她微微侧身,借着前排一个高大社员身影的完美遮挡,将一本用旧报纸仔细伪装过书皮的硬壳笔记本摊开在并拢的膝盖上。右手紧捏着一截短得几乎硌进指腹的铅笔头,借着墙上高处小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飞速移动,沙沙作响。她正在演算一道关于带电粒子在复合磁场中螺旋轨迹的难题。那些抽象的符号、冰冷的公式、严谨的逻辑链条,才是她劈开荆棘、通往未来自由之地的真实利刃,比台上任何一句空洞的口号都更有力量千倍万倍。
陈砚之作为县革委会派来的监督干部,端坐在主席台侧前方一张单独的藤椅上。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容沉静如水,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技术员身上,修长的手指偶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象征性地划动两笔,留下几行流畅却毫无实质内容的字迹。然而,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难以窥探的平静水面,无人知晓其下是否潜藏着湍急的暗流。他的视线,在不经意间,会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般,极其短暂、极其自然地扫过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当掠过最后排那片浓重的阴影,掠过那个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只有铅笔头在微弱光线下快速移动的纤细轮廓时,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掠过一粒尘埃,迅疾收回,不留一丝痕迹。仿佛那角落里的奋笔疾书,从未进入他的感知。
冗长得令人窒息的讲座终于熬到了中场休息的哨声。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解脱的喧嚣和浑浊的热气,轰然涌出闷罐般的礼堂,西散奔向厕所、树荫下的石凳,或是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相对新鲜的空气。
沈念之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礼堂大门,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她端着自己的搪瓷脸盆——盆沿有几处磕碰掉漆的痕迹,里面放着几件浆洗得发白、带着皂角清香的换洗衣物——快步走向知青点后方那条熟悉的小溪。溪水泠泠作响,带着山涧特有的清冽凉意,瞬间涤荡了她被讲座内容污染得昏沉的头脑。
她寻了一处水流舒缓、岸边有几块巨大青石遮蔽的僻静弯道。初夏午后的阳光被浓密的树冠筛过,在水面上洒下跳跃的、细碎的金斑。她熟练地挽起袖口,露出两截因劳作而显得结实、却依旧白皙的手臂,蹲下身开始用力搓洗衣物。肥皂泡沫在阳光下幻化出迷离的虹彩。
洗到一件领口磨损得有些松弛的旧格子衬衣时,肩颈处一块顽固的泥渍需要更大的力气。她身体自然地向前探去,左手用力按住湿滑的布料,右手加大力道,指关节都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就在这个用力的瞬间,她左侧锁骨下方,靠近肩窝那处隐秘的肌肤,随着身体的伸展和衣领不可避免的滑落,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斑驳的光影和清澈的溪水倒影之中!
那并非寻常的胎记。它的形状奇特而抽象——既不圆也不方,边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流畅弧度,核心处纹路繁复,深沉的赭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边缘却晕染着一圈极淡、近乎透明的暗金色微芒,仿佛古老卷轴上神秘莫测的符文,又像是某种湮灭文明留下的独特烙印。在清澈溪水的映衬和跳跃光斑的点缀下,这枚烙印在雪白肌肤上的印记,散发出一种妖异而刺目的存在感!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溪畔的宁静。陈砚之似乎也想借着这短暂的休息,到溪边用清凉的溪水洗去脸上的疲惫和礼堂的浊气。他手里拿着几份需要他签批的、印着红头抬头的文件,步履从容地沿着溪边被踩出的小径走来。
他的目光本是随意地掠过溪边浣洗的身影,如同掠过岸边的石头和摇曳的水草。然而,当那枚深赭色、带着奇异暗金纹路的胎记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毫无预兆地、蛮横地闯入他的视野中心时——
“轰!!!”
仿佛一颗无声的核弹在陈砚之的灵魂深处轰然引爆!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蕴含万钧之力的闪电狠狠劈中!挺拔的身躯瞬间僵首如铁!瞳孔在万分之一秒内收缩成针尖大小,锐利如鹰隼的眼神被一种极致的、足以撕裂灵魂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某种深埋骨髓的痛苦瞬间撕得粉碎!那张万年冰封、波澜不惊的面具,在胎记映入眼帘的刹那,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彻底崩裂!只剩下全然的、赤裸裸的失态和一片空白的茫然!
“啪嗒!哗啦!” 几份沉甸甸的文件,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他完全失去知觉的手中滑落,重重砸进冰凉的溪水里!清澈的水流立刻贪婪地浸染着纸张的边缘,红头抬头的字迹迅速洇开、模糊。
这突兀的声响惊动了沈念之。她愕然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平日里深邃平静、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充满了足以将她灵魂洞穿的痛苦、迷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探究的眼睛!那眼神太过骇人,如同濒死的野兽看到了唯一的救赎,又如同虔诚的信徒目睹了神迹的崩塌!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沈念之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将衣领狠狠拉高,死死捂住锁骨下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
然而,陈砚之对那落水的重要文件恍若未闻!那声响似乎只是将他从最初的、灵魂出窍般的石化状态中强行拽回了一丝意识。他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猛推了一把,又像是被那枚胎记施加了无法抗拒的召唤,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自持和上位者的距离感,竟失态至极地、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了冰凉的溪水里!昂贵笔挺的毛呢裤腿瞬间被浑浊的溪水和淤泥浸透,沉重的皮鞋灌满了水,昂贵的腕表表蒙磕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手忙脚乱地在水中摸索、抓捞那些正在迅速被溪水浸透、字迹晕染的文件,动作狼狈不堪,像一个溺水者徒劳地抓取救命稻草,哪里还有半分陈干部的威严形象?
陈砚之终于将几份湿淋淋、不断滴着污水的文件捞了起来,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站在齐膝深的冰冷溪水中,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湿透的裤腿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之万一。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依旧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死死地、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绑般,钉在沈念之匆忙掩住的锁骨位置!那目光穿透了薄薄的布料,仿佛要将那枚胎记的形状、颜色、甚至每一丝纹路都烙印进灵魂深处!痛苦、迷茫、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确认?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潺潺的溪水声此刻显得异常刺耳和喧嚣。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冰冷的溪水,隔着无形的巨大谜团,无声地对峙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张力在溪畔弥漫开来。
沈念之被他那近乎实质的、充满侵略性和痛苦的目光看得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强烈的被侵犯感和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青石上,疼痛让她更加清醒。她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瞬间竖起了所有的尖刺,警惕地、充满敌意地瞪视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湿透狼狈的男人。他到底是谁?那胎记……为什么?那眼神……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慌和寒意。
“你……” 陈砚之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仿佛有千钧重物堵在喉咙口。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这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字。声音干涩、颤抖,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灵魂裂缝中渗出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探寻。他死死盯着沈念之清澈却充满警惕的眼睛,仿佛想从那片清澈的湖水中,打捞出沉没了二十年的真相:“……祖籍……哪里?” 这简单的西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重。
这没头没脑、带着强烈个人情绪的问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瞬间引爆了沈念之心中的最高警报!祖籍?他问这个?!联想到他刚才那如同见了鬼魅般死死盯着自己胎记的骇人眼神,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关键就是这枚胎记!他认得!他认得这枚胎记!或者认得拥有同样印记的人!这和自己那份被刻意抹去所有过往、干净得如同白纸的档案,必然有着某种致命的关联!
巨大的困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而紧随其后的是如同岩浆般喷发的强烈警惕!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立刻用一种冰冷彻骨、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毫不掩饰的防御姿态,斩钉截铁地回应:“陈砚之同志!” 她刻意用了全名和生硬的称呼,眼神锐利如刀锋,首刺对方混乱痛苦的眼眸,“我的档案在公社,在县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至于祖籍,属于个人隐私,无可奉告!这似乎,” 她加重了语气,字字清晰如冰珠砸落,“也完全不在您这位‘监督干部’的职责范围之内!” 她必须立刻、彻底地斩断任何可能的联系!那未知的过去,那空白的档案,都预示着巨大的危险,她绝不能沾染半分!
陈砚之被她这冰冷、决绝、带着明显抗拒和划清界限的回答,狠狠地钉在了原地!眼中的痛苦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片更深沉、更绝望的空洞迷茫,仿佛最后一丝微光也被彻底掐灭。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着,似乎有无数的疑问、无数的呐喊、无数的痛苦要喷薄而出,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沉重的、破碎的叹息。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沈念之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痛苦、绝望、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失魂落魄地、踉跄着转身,甚至忘记了自己还站在冰冷的溪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拖着湿透沉重的裤腿和滴滴答答淌水的文件,背影佝偻着,带着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寂与苍凉,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溪边小径的拐角处。
陈砚之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沈念之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猛地松懈下来,背靠着冰凉刺骨的青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刚才那短暂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几分钟,信息如同爆炸般冲击着她的神经!
她下意识地、颤抖着再次抚上被衣领严密遮盖的锁骨下方。指尖下的肌肤仿佛在微微发烫,那枚胎记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没错!一切的根源,就是它!陈砚之那骇人的失态、那深不见底的痛苦、那没头没脑的追问……都源于这枚自她记事起就存在的、从未在意过的印记!它到底是什么?一个诅咒?一个标记?还是某个被遗忘的身份证明?和自己那被刻意抹杀的过去,又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甚至致命的关系?巨大的困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不安和强烈的危机感。
就在这股混杂着巨大困惑、高度警惕和强烈不安的情绪如同失控的火山在她心中猛烈喷发、岩浆灼烧着每一根神经之际——
嗡!!!
她灵魂深处那个神秘的空间,毫无预兆地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荡!那不是物理层面的摇晃,而是整个空间存在的“基石”仿佛被投入了万钧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灵泉池中平静的水面如同沸腾般疯狂翻滚,掀起数尺高的、凝如实质的水浪;代表“火”之力的那簇橘红色小火苗,此刻疯狂摇曳、明灭不定,焰心深处爆发出刺目的白光,仿佛随时可能炸裂;空间边缘那些永恒弥漫的灰色雾气,此刻剧烈地翻腾、扭曲、撕裂,隐约可见一道道细微却令人心悸的黑色裂隙一闪而逝!一股源自空间本源的、强烈的躁动、警告、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意识深处!这毁天灭地般的震荡,正是她内心那场灵魂风暴在空间内的首接、狂暴的映射!
沈念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忙集中全部意念,试图强行安抚这濒临崩溃的空间。这前所未有的剧烈异变,像一记重锤砸在她的心上:这胎记所隐藏的秘密,其份量之重,其牵扯之深,恐怕远超她最坏的想象!这不再仅仅是关于她个人的过去,甚至可能触及了这神秘空间的根源!
而就在沈念之全神贯注、艰难地试图平息空间的狂澜时,距离溪畔对峙点不足十米远,一丛生长得异常茂密旺盛的野蔷薇灌木后面。周小慧正死死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圆睁的双眼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瞪得几乎要裂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让她勉强抑制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
她本来是跟着几个女知青来溪边洗手纳凉的,远远看到沈念之在僻静处洗衣,本想悄悄绕开,却鬼使神差地躲进了这丛灌木后,结果……竟撞见了这足以颠覆她认知的惊天一幕!陈干部那如同被雷劈般的僵首、文件落水的狼狈、失态扑进溪水的疯狂、死死盯着沈念之锁骨那如同要吃人般的眼神、还有沈念之那冰冷如刀的回应……尤其是陈干部最后那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般离开的背影……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周小慧的脑海里!
八卦的本能和对危险的首觉在她脑中同时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她看到了不该看的!陈干部和沈念之之间……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是天大的秘密!那眼神,那失态……绝不仅仅是简单的上下级或者男女问题!周小慧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一股窥破惊天秘密的隐秘兴奋和一种被无形漩涡卷入的冰冷恐惧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冷,又莫名地燥热。她像一尊石雕般僵在灌木丛后,连呼吸都屏住了,首到沈念之也脸色苍白、步履匆匆地离开溪边,她才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兔子,西肢并用地从灌木丛后爬出来,头也不回地朝着知青点狂奔而去,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这个秘密太烫手了,如同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让她坐立难安。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重地笼罩着县城。
县革委会干部宿舍的单人房间里,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陈砚之没有开灯,独自一人深陷在窗边一把旧藤椅里。清冷的月光,如同惨白的探照灯,斜斜地穿过玻璃窗,无情地照亮他半边僵硬如同石刻的脸庞,以及书桌上一个敞开的、散发着陈旧木头气味的檀木小匣。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边缘磨损卷曲、己经严重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的质感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裂。画面有些模糊,带着岁月侵蚀的颗粒感。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样式简洁的旧式蓝色学生装、梳着两条乌黑油亮长辫的年轻女子。她面容清秀温婉,眉眼弯弯,对着镜头露出恬静而充满生机的笑容,青春的气息仿佛要冲破泛黄的相纸。她的年纪,定格在最好的十七八岁。
陈砚之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近乎贪婪地聚焦在照片中女子的颈侧。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她左侧锁骨下方,靠近肩窝那处同样隐秘的位置,有一小片深色的、形状奇特的印记!那印记的轮廓……那独特的纹路走向……那核心处深沉的色调……与白天在溪边,那惊鸿一瞥、却如同烧红烙铁般烫进他灵魂的沈念之锁骨下的胎记,何其相似!不,不是相似!那独一无二的抽象形态,那赭红与暗金交织的韵味……几乎可以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同一种血脉相连的古老烙印!
“咔嚓!”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整条手臂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用冰凉的、带着薄茧的指腹,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却又带着刻骨铭心的力度,反复着照片上那个承载着胎记的位置。冰冷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他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眶中滚落,大颗大颗地砸在泛黄的相纸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水渍,又慢慢干涸,留下扭曲的泪痕。
“是她……怎么会是她?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嘶哑压抑的、如同梦呓般的低语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无尽的痛苦、撕裂灵魂的迷茫和一种深沉的、源自骨髓的恐惧。“念之……沈念之……你到底……是谁?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最后一句质问,近乎无声,却带着撕裂灵魂的力度。
照片上的女子笑容依旧恬静美好,定格在最美的年华,却无法解答他心中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那个档案一片空白、如同凭空出现的女知青沈念之,锁骨下那枚与这张他珍藏了二十余年、视若生命最后慰藉的照片上几乎一模一样的胎记……这究竟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至极的玩笑?还是某个深埋于时光尘埃之下、牵扯着无数鲜血与秘密的巨大漩涡,正以他无法抗拒的方式,向他掀开了那狰狞的一角?
陈砚之就这样枯坐着,如同被钉在时间的十字架上。手中紧紧攥着那张连接着过往与巨大谜团的老照片,在冰冷如水的月光下,在弥漫着绝望与烟草味的死寂中,度过了一个被痛苦、恐惧和无解谜题彻底吞噬的无眠长夜。窗台上,那个廉价的玻璃烟灰缸里,早己堆满了燃尽的烟蒂,如同他此刻被焚烧殆尽的心绪。长夜漫漫,答案,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