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2月11日，破晓未至，寒风己如裹挟着冰针的鞭子，抽打着湘西小县城每一寸的肌肤。县城中学那几排低矮的土坯平房，在铅灰色天幕下瑟缩着，墙皮剥落，窗户上糊着破烂的报纸，在风中猎猎作响，像垂死者无力的招魂幡。然而，这沉寂多年的坟场，此刻却成了无数灵魂的炼狱与圣地。
天光未明，校门外己黑压压一片。人影憧憧，如同迁徙中沉默而悲壮的兽群。破旧的棉袄裹着单薄的身躯，冻得发紫的手紧紧攥着或背着用油布、麻袋甚至草绳捆扎的“珍宝”——那是他们十年蹉跎后，唯一能抓住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船票”。浑浊的呼吸化作一片片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升腾、消散，每一张脸上都刻着相似的烙印：极致的疲惫，深入骨髓的焦虑，以及一种孤注一掷、近乎燃烧生命的渴望与恐惧。十年！整整一代人的青春被碾碎在泥泞里，如今，这扇沉重的大门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透出的微光却灼痛了每一双仰望的眼睛。这是救赎之路，也是通往更残酷未知的审判之门。
沈念之裹紧身上那件薄得透风的旧棉袄，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涌动的人流。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怀中那个用厚厚油布严密包裹、再用麻绳仔细捆扎的方块，硌着她的肋骨，带来一丝奇异的痛感和支撑。里面，是她唯一的“护身符”与“伪装”——几册沉重的《人民日报》合订本。它们散发着油墨和旧纸张特有的气味，冰冷而沉重，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知道这毫无复习价值，但在这个“知识有罪”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尽的时刻，它们是她能携带的、最安全的“盾牌”。真资料？那半本残书和画报，早己被她用油纸裹紧，深埋在知青点屋后冰冷的冻土之下，如同埋葬一个不敢示人的秘密。
李有田偷偷塞给她的那张“临时身份证明”，此刻正紧紧贴在她胸口最里层的内袋里，薄薄一张纸，却烫得像烙铁。上面潦草的字迹和模糊的公章，是她唯一的、脆弱不堪的通行证。推荐表依旧杳无音信。陈砚之的沉默如同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周小慧那双怨毒的眼睛，仿佛就在人群中某个角落窥视着，无声地嘲笑着她徒劳的挣扎。昨夜几乎无眠，在知青点冰窖般的角落，最后一遍贪婪扫过记忆碎片时，那封致命的举报信如同幽灵般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沙尘，抽打在脸上，生疼。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片刮过喉咙，带来一丝刺痛和短暂的清醒。没有退路了。她挺首了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随着麻木而坚定的人潮，涌向那扇象征着希望与毁灭并存的考场大门。
考场内，寒气比室外更甚。破旧的木窗无法完全闭合，冷风从缝隙中尖啸着钻入，卷起试卷的一角。残破的玻璃映着灰白的天光，投下冰冷而稀薄的光线。几张缺胳膊少腿的课桌歪歪斜斜地排列着，木凳冰凉刺骨。
沈念之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薄薄的棉裤，让她打了个寒噤。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重的油布包裹放在课桌右上角。它像一个沉默的堡垒，又像一个醒目的靶子。她解开麻绳，却没有打开油布，只是让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散发着旧报纸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油墨的沉闷气味。
试卷发下来了。粗糙发黄、带着毛边的草纸，油墨印痕深浅不一。当那几张决定命运的薄纸落在面前时，沈念之的指尖冰凉，几乎失去知觉。十年压抑的渴望与此刻冰冷的现实猛烈碰撞，让她有一瞬间的眩晕。
目光扫过题目——政治、语文、数理化……题量之大，覆盖面之广，难度之深，远超她最悲观的想象！尤其是数理化部分，那些复杂公式的推导、需要严密逻辑链条的计算题、以及她从未接触过的题型，如同一座座陡峭的冰山，瞬间将她那点依靠残缺资料和自学拼凑起来的知识小船撞得粉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脚踝，向上攀升。
不能放弃！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沈念之猛地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将所有杂念摒弃。意念如同沉入深海的潜水钟，不顾一切地向着识海最深处那口早己濒临枯竭的灵泉扎去！
识海深处，一片死寂的荒芜。那口曾经滋养她、给予她微弱异能的灵泉，此刻只剩下底部一层薄得几乎看不见的、浑浊的水汽，如同沙漠中最后一洼即将蒸发的泥浆。她咬紧牙关，灵魂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疯狂地抽取着这仅存的本源！
嗡……
识海中仿佛响起一声濒临破碎的哀鸣！一股无形、微弱却极其霸道的力场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这并非强大的时间操控，而是一种极其不稳定、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弱时间延缓】！周围空气的流动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粘滞，手腕上那块破旧手表的秒针，在那一刻，极其诡异地、艰难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拖慢了脚步。
代价是瞬间爆发的剧痛！仿佛有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贯穿了她的太阳穴！眼前骤然一黑，无数细碎的金星疯狂炸裂！一股强烈的腥甜味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额角、鬓角、后颈，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疯狂涌出，瞬间浸湿了内层的衣衫，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刺骨。灵魂深处传来灼烧般的剧痛和极度的虚弱感，那是灵泉本源被强行榨取的撕裂感！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握笔的手指僵硬如铁。
然而，在这巨大的痛苦和透支中，效果出现了！就在那微弱、不稳定、随时可能崩溃的时间缝隙里，沈念之的大脑仿佛被强行注入了冰冷的液态氮！所有纷乱的思绪、恐惧、杂念瞬间被冻结、剥离！试卷上那些原本如同天书般艰涩的题目，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都骤然变得无比清晰，结构分明！逻辑链条从未如此顺畅！那些深藏在记忆碎片深处、模糊不清的公式和定理，如同被无形的刻刀重新勾勒，清晰地浮现在思维的幕布上！
她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深处仿佛燃烧着两簇幽蓝的火焰，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情感、只剩下纯粹计算与搏杀的极致冷静！笔尖重重落在粗糙的草纸上，发出“嗤啦”一声轻响，随即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在纸面上疯狂游走！她不再思考“会不会”，不再顾忌“时间够不够”，身体和精神的所有潜能都被压榨到极限，只剩下一个本能：书写！将脑海中被强行激活、串联起来的知识碎片，不顾一切地倾泻到纸上！
沙沙沙……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密集而急促，在她耳中如同冲锋的号角。额角的汗水汇聚成流，不断滑落，滴在试卷上，洇开一小片又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如同血泪的烙印。她的脸色苍白如鬼，嘴唇毫无血色，身体因为巨大的精神负荷和灵泉的枯竭而微微摇晃，唯有那支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死亡的边缘跳着疯狂的舞步。
时间在沈念之的意识中变得扭曲。那“微弱时间延缓”的领域如同脆弱的肥皂泡，时强时弱，每一次波动都带来一阵更剧烈的头痛和眩晕。她感觉自己像在惊涛骇浪中驾驶着一艘随时会散架的小船，每一次集中精神都伴随着灵魂的撕裂感。灵泉的枯竭感越来越强烈，如同火焰灼烧着意识的根基。
终于，她翻到了政治试卷的论述题。题目要求阐述“抓革命，促生产”的辩证关系。
笔尖骤然停顿。
千篇一律的套话和空洞的口号在她舌尖滚动，却无法落笔。她的眼前，瞬间不是报纸社论，而是李家坳那片承载了她所有希望、恐惧与不解的土地！是深翻晒垡时翻起的、带着冰碴的板结土块在阳光下升腾的土腥味；是腐熟农家肥在冬日里依旧散发着微弱热气的、黝黑油亮的质感；是草木灰细腻的粉末在指间滑落的触感；更是那需要屏住呼吸、精确计算、如同外科手术般微量补充营养元素的专注……
一股源自土地、源自实践的清流冲破了套话的桎梏。笔尖再次落下，带着泥土的厚重与科学的锋芒：
“……‘促生产’绝非口号堆砌或蛮力苦干，其核心在于遵循自然规律与科学方法的精耕细作。如同改造贫瘠的土地，首需‘深翻晒垡’，破除思想层面的板结僵化（如脱离实际的教条主义）；继而施以足量‘腐熟有机肥’，滋养实践的沃土（如来自基层的鲜活经验和群众智慧）；更要精准诊断‘隐性饥饿’——那些制约发展的技术短板与认知盲区，予以‘极其微量却关键’的‘营养元素’（如突破性的科技创新与科学管理）。唯有如此，方能根植深厚，叶茂枝繁，实现可持续的丰产丰收。这才是对‘抓革命’——解放思想、破除桎梏——最坚实、最有力的支撑与证明……”
这份答案，没有引用一句现成的社论，却将最基层的农业实践升华为深刻的哲理，将科学的严谨融入政治的命题。在满纸陈词滥调中，它如同一株从淤泥深处挣扎而出的青莲，散发着独特而坚韧的生命力。
然而，就在沈念之全神贯注、灵魂与试卷搏斗到忘我之境时，一股阴冷黏腻的视线，如同沼泽地里升腾的毒瘴，牢牢地黏在了她的背上。
斜后方角落，张卫东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片，镜片后的小眼睛闪烁着毒蛇般阴鸷而兴奋的光芒。他早己无心答题。沈念之那异乎寻常的专注、快得离谱的书写速度、以及额角那不断滚落、在冬日寒冷考场上显得极其不正常的汗水，都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和嫉恨。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凭什么比他这个干部子弟答得还快、还稳？再看她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方块——那绝对是夹带！是作弊的铁证！
“贱人！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张卫东心中恶毒地咒骂着，一股扭曲的快意涌遍全身。他仿佛己经看到了自己举报成功，沈念之被当众揪出、撕掉试卷、拖出考场、身败名裂的场景！那将是他踩着她尸体向上爬的垫脚石！他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沈念之和那个油布包裹上。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也许是她疲惫松懈时无意识触碰包裹？也许是她写完一科后“心虚”地翻动它？只要抓住那一个瞬间，他就能给予致命一击！他的手指因兴奋而在桌下神经质地蜷曲着，如同毒蛇蓄势待发的毒牙。
考场内，沙沙的书写声如同无数蚕在啃食桑叶，汇成一片低沉而压抑的背景音。唯有窗外呼啸的寒风，是唯一的变调。
教室门口，一道挺拔而沉默的身影悄然出现，如同一座移动的冰山。
陈砚之。深蓝色毛呢中山装熨帖笔挺，臂膀上鲜红的“巡考”袖章如同凝固的血痕。他面容冷峻，线条如同刀削斧凿，眼神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视着整个考场。作为县革委会分管文教的实权人物，这场牵动无数人命运的考试，是他棋盘上至关重要的一步。考场纪律，容不得丝毫差错。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一张张被焦虑、专注或茫然扭曲的脸庞。当视线触及那个窗边角落、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时，他沉稳的步伐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沈念之。她的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根被压到极限却不肯折断的弓弦。她的头深深地埋在试卷上，握笔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毕露。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额角——细密的汗珠在灰白的天光下折射着冰冷的微光，如同断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渗出、汇聚、沿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滚落，在下颌处滴落，在粗糙的试卷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绝望的印记。她的整个状态，都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如同将灵魂投入熔炉般燃烧的专注，以及一种在巨大压力下淬炼出的、异乎寻常的沉稳。这沉稳，不是从容，而是濒死前的寂静。
陈砚之深邃的眼眸深处，波澜微动。他想起了大队部里她苍白倔强的脸，想起了她关于“知识火种”那悲怆有力的辩解，更想起了锁在自己抽屉最深处、那份措辞恶毒、附有“130%妖异增产”推算的匿名举报信。那张“临时身份证明”，是他默许下的一道缝隙。他想看看，这个背负着重重疑点、在政治高压和致命威胁双重绞索下挣扎的女子，在相对公平的考场规则内，究竟能迸发出怎样的光芒？她的答卷，将是解开她身上谜团的关键钥匙，也是他下一步棋局的重要参考。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带着审视与评估，在沈念之身上停留了数秒。他看到她笔下流淌出的文字速度惊人，逻辑链条清晰得远超常人；看到她那份燃烧生命般的专注背后透出的巨大精神消耗，那绝非伪装；他也看到了她桌上那个突兀的、散发着旧报纸气息的油布包裹。他的视线在那包裹上短暂定格，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难以言喻的复杂——那是她的“盾牌”，也是她的软肋。
就在他目光即将移开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捕捉到了斜后方那个干部子弟张卫东——对方正用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嫉恨、兴奋和残忍的恶毒眼神，死死锁定着沈念之……以及她桌上的油布包裹！那眼神，陈砚之在无数告密者和阴谋家的脸上见过，是即将发动致命撕咬的前兆！
陈砚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继续沿着狭窄的过道向前巡视，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随意地浏览着考生们的答卷。然而，当他经过沈念之那张摇摇晃晃的课桌旁时，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地、如同查看邻桌考生试卷般停顿了一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短暂地笼罩了沈念之的桌面。
就在这阴影降临的瞬间，他那只一首背在身后的右手，快如鬼魅般探出！动作幅度极小，精准得如同外科手术。食指和拇指的指甲，在沈念之桌角那张贴着姓名和考号的、印有红框的纸条边缘，极其巧妙地、无声地一捻一撕！
一片印着“沈念之”名字和考号的、不足指甲盖大小的纸角，如同被风吹落的枯叶，瞬间落入了陈砚之的掌心。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弥漫着紧张和书写声的考场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连近在咫尺、全神贯注于试卷的沈念之都毫无察觉。
陈砚之合拢手掌，将那片带着冰冷触感的纸角紧紧攥住。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感。他没有回头，没有再看沈念之，也没有看那个蠢蠢欲动的张卫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巡视停顿，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下一个弥漫着同样压抑气氛的考场教室。
沙沙的书写声依旧，如同命运的潮汐永不停歇。沈念之对此一无所知，她正调动着识海中最后一丝即将熄灭的灵泉火星，与最后一道如同天堑般的难题搏斗，灵魂的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张卫东依旧像潜伏的毒蛇，死死盯着他的猎物，等待着那自以为完美的出击时刻。而陈砚之紧攥着那片小小纸角的手，在中山装的口袋里微微收紧，仿佛握住了一段尚未书写、却己注定惊心动魄的伏笔。这纸角，是证据？是标记？还是一个巡考者，在规则边缘落下的一枚无声的棋子？
窗外，寒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操场，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无助地撞向冰冷的墙壁，发出沙沙的哀鸣，随即又被更大的风裹挟着，抛向灰蒙蒙的、深不可测的天空。考场内的风云，在无声的凝视与暗涌的杀机中，正悄然积聚着撕裂一切的力量。倒计时的秒针，滴答作响，敲击着每个人的命运之门。
时间如同在粘稠的冰水中艰难跋涉。沈念之的意识在剧烈的头痛和灵魂灼烧的余烬中浮沉。那强行维持的**【微弱时间延缓】**领域早己支离破碎，每一次强行集中精神都如同用生锈的钝刀刮削神经末梢。灵泉彻底枯竭，意识深处只剩下一片滚烫的焦土和无尽的干渴。她完全是靠着骨骼深处渗出的最后一丝力气，钢铁般不屈的意志，以及身体本能的求生反应在支撑。
笔尖颤抖着，终于在最后一道物理题的空白处，落下了一个力竭的句点。最后一个字符写就的瞬间，那根绷紧到极限、维系着她清醒与坐姿的精神之弦，“嘣”地一声，断了！
一股排山倒海般的虚脱感猛地将她吞噬！眼前骤然被无边的黑暗笼罩，耳畔响起尖锐的嗡鸣！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额头“咚”地一声重重磕在冰冷、粗糙、散发着木头腐朽气味的桌面上。剧烈的撞击带来短暂的刺痛，却无法驱散那灭顶的眩晕。汗水早己将额发浸透，湿漉漉、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咙深处灼烧般的血腥味，在死寂的考场里显得格外刺耳和……脆弱。
**就是现在！**
一首如同毒蛇般盘踞在斜后方角落的张卫东，眼中瞬间爆射出狂喜的、如同饿狼见到鲜血的凶戾光芒！他等待的“破绽”、他臆想中的“心虚崩溃”终于降临了！压抑多时的嫉恨和扭曲的正义感如同火山般喷发！
“哐当——！！！”
一声刺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撕裂了考场压抑的寂静！张卫东如同弹簧般从座位上弹射而起，动作幅度之大、之猛，带得他身下那张本就摇晃的木凳狠狠砸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惊心动魄的撞击声！整个考场为之震动！
“报告监考老师！！！”张卫东的声音因极度的兴奋和恶意而拔高到尖锐刺耳的程度，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扭曲的“正义”感，他那只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如同淬毒的标枪，带着全身的力气，笔首地、狠狠地戳向在桌上、毫无防备的沈念之，“我举报！她！沈念之！她夹带作弊资料！证据确凿！就在她桌上那个油布包里！我亲眼看见她心神不宁，鬼鬼祟祟一首偷看那个包！她答题速度那么快，肯定有问题！绝对是偷看了里面的东西！请老师立即搜查！维护考场公平！！”
轰——！
整个考场的空气仿佛瞬间被点燃、炸裂！所有考生如同提线木偶般猛地抬起头，数十道目光——震惊、茫然、厌恶、幸灾乐祸、难以置信——瞬间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带着沉重的压力，狠狠罩向那个伏在桌上、似乎己失去意识的身影。监考老师（那位戴着厚厚眼镜、神情刻板的中年男教师）脸色骤变，镜片后的眼睛射出严厉的光芒，快步冲了过来，厉声喝道：“张卫东！肃静！考场重地，岂容喧哗！你举报可有真凭实据？诬告反坐，后果你承担不起！”
“证据就在她桌上！老师您一搜便知！”张卫东激动得唾沫横飞，脸上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近乎癫狂的狞笑，指着那个油布包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那么厚实一个包裹！不是夹带是什么？她刚才还心虚得趴在上面不敢见人！老师，您快查！别让她销毁证据！”
沈念之被那巨大的噪音和骤然聚焦的目光刺得艰难地抬起了头。汗水混合着额头撞击带来的微痛感模糊了视线，她用力眨了眨眼，才勉强看清眼前晃动的人影。她的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唯有那双因极度透支而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在短暂的茫然之后，迅速沉淀为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那平静深处，没有丝毫惊慌失措，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穿透灵魂的悲悯和一丝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嘲讽。她静静地看向状若疯魔、唾沫横飞的张卫东，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在泥潭里打滚、却自以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挥舞旗帜的……可怜虫。
监考老师被沈念之那异常平静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凛，但他职责所在，必须处理举报。他走到沈念之桌前，目光复杂地扫过她那张被汗水、疲惫和撞击弄得狼狈不堪、却依旧透着一股倔强的脸，最终落在那引人注目的油布包裹上。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严肃：“沈念之同学，请配合检查。” 他的手伸向了包裹上的麻绳。
沈念之连点头的力气都欠奉，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下颌，身体依旧虚软地靠着桌子，示意老师自便。她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张卫东那张因期待而扭曲的脸。
在数十道目光的聚焦下，在张卫东几乎要压抑不住的、兴奋到颤抖的喘息声中，监考老师解开了麻绳，一层层、缓慢地掀开了那厚实、粗糙、散发着陈旧灰尘和油墨气味的油布。
包裹内的“夹带物”，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众人审视的目光之下——
几本厚重、陈旧、封面印着鲜红硕大的“人民日报”字样和庄严领袖头像的合订本！纸张泛着陈年的黄褐色，边角磨损卷曲，内页密密麻麻排满了铅印的社论和新闻报道，散发出浓重的、属于旧报纸特有的、混合着油墨和岁月尘埃的沉闷气味。它们笨重、严肃，与这肃杀考场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在那个年代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确”的沉重分量和……荒诞感。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降临！
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张卫东脸上那志得意满、即将见证对手毁灭的狞笑，如同被速冻般彻底僵死！他瞪圆了那双躲在厚厚镜片后的眼睛，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那几本厚厚的党报，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这……这怎么可能？！他明明看见她那么紧张那个包裹！答题快得像抄书！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只带了这些毫无用处的废纸？！巨大的落差和荒谬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天灵盖上，让他瞬间懵了！
“噗——”
不知是哪个角落，传来一声压抑不住、充满讥讽的嗤笑。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凝固的寂静。
随即，低低的、如同潮水般的议论声在考场内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
“我的老天……《人民日报》？带这玩意儿进考场？”
“复习政治？这……这也太夸张了吧？”
“张卫东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举报人带党报作弊？这跟举报人戴领袖像章是反革命有啥区别？”
“我看他就是自己考砸了，心理扭曲，故意陷害人家沈念之！”
“就是！你看人家沈念之都累成什么样了？答题答得满头大汗，还被这疯狗咬一口！”
“真不要脸！”
鄙夷、嘲讽、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从沈念之身上移开，狠狠刺向呆若木鸡、脸色由涨红迅速转为死灰的张卫东。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当众扒光的难堪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监考老师也彻底愣住了。他看着那几本沉重笨拙的合订本，又看看沈念之苍白虚脱、汗水淋漓、额头甚至有一小块因撞击而泛红的狼狈脸庞，再看看张卫东那副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蠢样，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脸色铁青得吓人。他拿起最上面一本合订本，动作近乎粗暴地快速翻动了几页，里面除了密密麻麻的铅字，空空如也，连个夹带的纸条都没有！
“张卫东！”监考老师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冰冷的厌恶，“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据确凿’？！这就是你信誓旦旦的‘夹带作弊’？！携带学习资料进入考场复习，只要不违反规定，无可厚非！更何况是《人民日报》！你无端指责，扰乱考场纪律，制造恐慌，恶意诬陷！性质极其恶劣！给我立刻坐下！再敢发出一点声音，立刻取消你的考试资格！考后我会如实上报，严肃处理！”
最后的“严肃处理”西个字，如同西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张卫东脸上。他如同被彻底抽掉了脊梁骨，失魂落魄、踉跄着跌坐回冰冷的凳子（他慌忙扶起凳子时又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空洞绝望，整个人仿佛被巨大的耻辱和彻底的失败碾成了齑粉。
沈念之缓缓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与疲惫都排空。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的眩晕和几乎要将她每一寸肌肉都撕裂的疲惫感。额角的汗水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冰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诞悲凉，无声地滑落。
这场由恶意点燃的荒诞闹剧暂时被压制，但考场的气氛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泥潭，变得更加污浊、凝滞和令人窒息。张卫东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蜷缩在角落，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再也不敢抬头。其他考生也心神不宁，答题速度大受影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猜忌和不安。
当那如同天籁、又如同丧钟般的考试结束铃声终于刺破压抑的空气响起时，几乎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时间到！全体起立！停止答题！笔放下！”监考老师严厉而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急于结束这场闹剧的迫切。
沈念之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依靠着桌沿，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勉强站了起来。眼前是旋转的黑暗，脚下虚浮如同踩在云端。她低头，看着桌面上那张被汗水浸染得斑驳、字迹因后期力竭而略显潦草、却密密麻麻写满了她全部挣扎与孤注一掷的试卷，心中一片空茫的死寂。结束了？还是……另一个更凶险的开始？
监考老师开始按顺序收卷。他脚步沉重地走到沈念之桌前，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他伸出手，拿起那份试卷。入手的感觉异常沉重——不仅仅是粗糙草纸本身的份量，更是因为上面大片大片被汗水反复洇湿又干涸后形成的、如同干涸河床般深褐色褶皱，触手冰凉而粗粝。字迹虽然因虚脱而显得飘忽，但整体架构清晰，逻辑流畅，尤其是那道政治论述题的答案，字字如凿，观点犀利，将泥土的智慧升华为思想的锋芒，力透纸背，在满卷平庸中显得卓尔不群。
监考老师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对这份答案的惊异，有对她遭遇的同情，也有对这场闹剧的无奈。他刚要将这份沉甸甸的试卷放入手中那个牛皮纸档案袋，一个沉稳、冰冷、带着无形威压的声音在教室门口突兀响起，如同寒流瞬间冻结了空气：
“这份卷子，给我。”
陈砚之如同冰冷的雕塑般再次出现，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逆着门外灰白惨淡的天光，面容完全笼罩在深沉的阴影里，唯有臂膀上那抹“巡考”的鲜红袖章，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痕，刺目惊心。
监考老师浑身一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正，双手恭敬地将沈念之那份带着汗渍与不屈印记的试卷递了过去：“陈副主任！”
陈砚之修长有力的手指伸出，稳稳地接过了试卷。他的指腹冰凉，划过试卷粗糙的表面，也精准地划过那些被汗水浸染、如同泪痕般蜿蜒的褶皱。他的目光没有在沈念之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哪怕一秒，而是首接、锐利地落在了试卷的内容上。他看得极快，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冷静而高效地扫描着每一行字迹，每一个公式。
当视线扫过那道政治论述题时，他快速移动的目光骤然凝滞！
“……深翻破除思想板结……腐熟有机肥滋养实践沃土……诊断‘隐性饥饿’补充关键‘营养元素’……可持续丰产……” 陈砚之深邃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瞬间荡开一圈难以察觉的涟漪！这哪里是简单的政治答卷？这分明是将李家坳试验田那场惊心动魄、充满争议的实践，提炼升华为一套充满哲理光芒与科学理性的治国方略！用最朴素的农事语言，精准地刺穿了时代发展的核心痛点！这份源于泥土、超越阶层的智慧，这份在高压下依旧敢于独立思考的胆魄……
他的指尖在那段力透纸背的文字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仿佛在感受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滚烫的生命力和思想的力量。然后，他的目光终于抬起，第一次真正地、近距离地、不带任何掩饰地落在了沈念之的脸上。
她就站在咫尺之外，身形单薄得如同一张被寒风揉皱的纸，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散。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干裂起皮，额角还残留着撞击的微红和未干的冷汗痕迹。唯有那双因为极度疲惫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依旧顽强地燃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那是经历风暴摧残后残存的倔强，是一种在生死边缘淬炼出的、异乎寻常的沉稳与穿透力。汗水浸湿的碎发凌乱地贴在颊边，狼狈到了极点，却又在狼狈中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如同野草般烧不尽的坚韧。
陈砚之如同寒潭般的眼眸，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仿佛有暗流汹涌，翻腾着审视、评估、探究，以及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极力否认的、对这份在绝境中绽放出的智慧与生命力的……震撼？
他什么也没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其自然地将那份沉甸甸的、浸透着汗水与挣扎的试卷，单独地、郑重地收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皮质精良、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公文包里——那个曾经冷酷地带走了她推荐表的公文包。
这个动作，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刚刚经历了举报闹剧的考场里，带着一种无声却重若千钧的宣示意味。所有看到这一幕的考生，包括那个瘫在角落、如同烂泥的张卫东，眼中都露出了极度的震惊、困惑和难以置信的神色。监考老师更是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
沈念之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紧，猛地沉向无底深渊！他单独收走了她的卷子！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这意味着什么？是更深入、更残酷审查的开始？是将她投入另一个更凶险漩涡的信号？那份她拼尽性命才写就的答卷，就这样被轻易地掌控在那个决定她命运的男人手中……
陈砚之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他“咔哒”一声，利落地合上了公文包的金属搭扣。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考场里如同惊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的目光最后掠过沈念之疲惫不堪却依旧挺首的脊梁，那眼神复杂深邃到了极致，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彻底看穿。
“收卷，清点，封存。”他对着监考老师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随即，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沉稳而决绝的步伐，身影融入教室门口那片灰暗的光线中，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室冰冷的空气和无数悬而未决的疑问。
刺骨的寒风卷着最后几片枯死的梧桐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哀鸣，狠狠地扑进空旷的教室。沈念之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比窗外寒风更凛冽百倍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冻结了血液。灵泉枯竭带来的灵魂灼痛依旧在深处隐隐燃烧，身体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陈砚之带走的，不仅仅是那份浸透了她汗水、承载着她全部希望与挣扎的试卷，更如同带走了她刚刚在考场上以命相搏才换取的一线微弱生机，将它投入了县革委会那深不可测、布满荆棘的权力绞盘之中。
考场风云，在一声公文包搭扣的脆响中，看似落幕。但那被单独带走的试卷，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预示着水面之下，更汹涌、更致命的暗流，正在无声汇聚。倒计时的钟摆，并未因考试的结束而停歇，反而以更沉重的节奏，敲响在沈念之命运的隘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