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进廉租房那天,楼道里飘着一股奇怪的香味。不是香烛,也不是檀香,倒像是晒干的草纸混着某种腐朽油脂的味道,黏腻地贴在鼻腔里,甩都甩不掉。
“小伙子,住302?”隔壁门开了道缝,露出张皱纹堆垒的脸,眼窝深陷,像两口枯井。他手里捏着团竹篾,指尖沾着暗黄色的浆糊。
“是,张叔。”我接过他递来的红鸡蛋,壳上用墨笔画着歪扭的小人。后来才知道,他是这栋楼里的老住户,大家都叫他张伯,是个做纸扎的手艺人。
廉租房建在老城区边缘,楼体斑驳得像块发霉的饼干。我的302室窗户正对着后巷,巷子里堆着张伯扎好的纸人纸马,半夜起风时,那些穿绸衣的纸扎人会轻轻摇晃,影子投在玻璃上,像有人在外面踮脚偷看。
第一个异常出现在搬来的第三晚。我起夜时,发现客厅的茶几上多了个纸扎的小囡囡。巴掌大,梳着双丫髻,穿件粉色碎花裙,眼睛是两粒黑纽扣,正歪着头“看”我。
我心里发毛,以为是张伯不小心掉的,就想拿去还给他。刚碰到纸囡囡的胳膊,那手臂突然软塌塌地垂下来,像断了骨头。更吓人的是,它领口露出的脖颈处,竟然有一圈暗红色的勒痕,像是被细麻绳缠过。
“啪嗒。”
窗外传来石子打玻璃的声音。我猛地抬头,看见后巷里站着个穿粉裙子的小女孩,扎着双丫髻,正仰着脸看我,手里攥着根细麻绳。
我吓得后退一步,撞翻了椅子。再看时,窗外空空如也,只有纸扎人在风里摇晃。茶几上的纸囡囡却不见了。
第二天我问张伯,他正在扎纸牛,头也不抬地说:“哦,那是给对街李寡妇扎的‘引路童’,许是风吹过来的。”他指尖的浆糊滴在纸牛眼睛上,像两滴血泪。
我没再追问,但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重。这栋楼太安静了,除了张伯,其他住户都像影子,白天从不见人,只有深夜能听到楼板上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湿鞋在走路。
我想起张伯搬来那天说的话:“这楼以前是义庄,停过不少没主的棺材。”他说这话时,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张伯说,十年前这楼刚改廉租房时,有个租户是个年轻妈妈,带着个两岁的孩子。某天夜里,她听见孩子在哭,进去一看,孩子坐在床上,指着墙角说:“妈妈,姐姐在玩绳子。”
年轻妈妈以为是幻觉,没在意。第二天,孩子开始发高烧,嘴里一首念叨:“姐姐勒我……”三天后,孩子没了。后来有人在楼道拐角发现一团被揉烂的纸,上面画着个穿粉裙子的小女孩,脖子上缠着麻绳。
“那妈妈后来呢?”我当时问。
张伯用竹刀削着纸,淡淡道:“搬走了呗,听说后来精神失常,见人就说她孩子是被纸扎人勒死的。”
他说话时,我看见他工作台上摆着个玻璃罐,里面泡着几根细长的骨头,像是人的指骨。
真正的噩梦是从那晚开始的。
我半夜被尿憋醒,刚走到客厅,就听见隔壁张伯的屋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在笑,细细小小的,像个孩子。
我贴着墙听,那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浆糊搅拌的“咕嘟”声,还有竹篾被拗断的“咔嚓”声。突然,“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我吓得屏住呼吸,突然感觉身后有人。
猛地回头,客厅的阴影里站着个穿粉裙子的小女孩,正是我在窗外看见的那个。她的脸埋在头发里,双手垂在身侧,手里攥着的细麻绳还在滴血。
“大哥哥,”她的声音像破风箱,“你看见我的眼睛了吗?”
我浑身僵硬,说不出话。她慢慢抬起头,头发滑落,露出一张没有眼睛的脸,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面蠕动着白色的蛆虫。
“张伯拿走了我的眼睛……”她举起手里的麻绳,“他说要用我的眼睛,给新扎的囡囡当纽扣……”
我尖叫着冲进卧室,反锁房门。外面传来小女孩的笑声,还有张伯低沉的呵斥声:“死丫头,又跑出来吓人!”
接着是拖拽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我缩在床角,首到天亮才敢开门。客厅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隔壁张伯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更浓的草纸味。
我鼓起勇气走过去,推开那条门缝。
屋里光线昏暗,墙上挂满了扎好的纸人,一个个歪着头,用黑纽扣做的眼睛盯着我。正中央的工作台上,摆着个新扎的纸囡囡,穿着粉色碎花裙,梳着双丫髻。
而它的眼睛,正是两粒乌黑发亮的纽扣,和我那晚在茶几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工作台旁边的地上,有一滩暗红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墙角堆着些碎布和头发,其中一撮双丫髻样式的假发上,还沾着几根白色的蛆虫。
张伯的妻子死得早,据说是难产。他有个女儿,叫巧儿,从小跟着他学扎纸人,最喜欢穿粉裙子。八岁那年,巧儿在巷子里玩,被一辆失控的三轮车撞死了,脑袋撞在路边的石墩上,眼睛都摔没了。
“张伯后来就变得怪怪的,”对门的李寡妇有次偷偷告诉我,“他总说巧儿没走,还在跟着他,让他给她扎新衣服,扎眼睛……”
李寡妇说这话时,我看见她领口露出的后颈上,有一圈淡淡的红印,像是被细麻绳勒过。
我猛地想起张伯玻璃罐里的指骨,想起巧儿死时摔丢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他不是在扎纸人,他是在用某种邪术,想把巧儿的魂困在纸人里!而那些失踪的住户,那些后颈有红印的人,恐怕都成了他养魂的祭品!
“你看够了吗?”
张伯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股腐朽的气味。我转身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竹刀,刀刃上还沾着浆糊,却像血一样红。
“张伯,你……”我吓得说不出话。
他慢慢走近,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巧儿喜欢跟人玩,她说你长得像她以前的小伙伴。”他举起手里的纸囡囡,“你看,我给她扎了新眼睛,漂亮吧?”
纸囡囡的黑纽扣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我突然发现,那纽扣不是普通的布纽扣,而是两颗乌黑发亮的……人眼!
“巧儿说,她的眼睛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张伯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在喃喃自语,“所以我得给她找新眼睛,一颗不够,要两颗……”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你的眼睛就很亮,适合给巧儿!”
说着,他举起竹刀朝我刺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纸人架子。无数个纸扎人摔在地上,它们的黑纽扣眼睛在地上滚动,像无数只眼睛盯着我。
“救命!”我大喊着冲向门口,却发现门不知何时被反锁了。
张伯一步步逼近,手里的竹刀闪着寒光:“别怕,很快就好,巧儿会谢谢你的……”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后巷里的纸扎人架子被风吹倒了,无数个穿粉裙子的纸囡囡在地上翻滚,像是活了过来。
张伯猛地回头,看向窗外,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巧儿?你怎么……”
趁他分神的瞬间,我抓起桌上的玻璃罐,狠狠砸在他头上!
“啪!”罐子碎了,里面的指骨散落一地。张伯晃了晃,倒在地上,手里的竹刀掉在一旁。
我顾不上其他,捡起竹刀砍断门锁,冲进走廊。身后传来张伯的惨叫声,还有小女孩咯咯的笑声,混合着纸扎人晃动的“哗啦”声。
我一口气跑到楼下,回头看见三楼张伯的窗户里,无数个粉裙子的影子在晃动,张伯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最后归于寂静。
第二天,警察来了,在张伯的屋里发现了大量人体组织,还有几具用草纸和竹篾扎成的“人”,它们的眼睛都是用黑纽扣做的,其中两个纽扣,经过鉴定,是人的眼球。
张伯死了,死状凄惨,被发现时,身体被拧成了麻花状,像是被无数只手同时拉扯过。而那些纸扎人,全都不见了,只在后巷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堆被撕碎的粉裙子碎片,上面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我搬出了那栋廉租房,但噩梦并没有结束。
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一个穿粉裙子的小女孩,扎着双丫髻,站在我床边,手里攥着细麻绳。她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面蠕动着白色的蛆虫。
“大哥哥,”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看见我的眼睛了吗?”
我不敢开灯,不敢照镜子,因为我怕在镜子里看到那双属于她的、乌黑发亮的眼睛,正从镜子深处看着我,等着我把它们还给她。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窗户“哐当”响,像是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我知道,是巧儿来了,她来拿回属于她的东西了。
而这一次,我无处可逃。
住在隔壁楼的王奶奶说,张伯死的那晚,她听见后巷里有小女孩的哭声,一边哭一边唱:“纸眼睛,黑纽扣,缝上就能回家喽……”王奶奶扒着窗户看,看见后巷里飘着无数个粉裙子的影子,它们手里都攥着细麻绳,正在空中跳着奇怪的舞。第二天一早,王奶奶发现自己后颈多了一圈红印,像被绳子勒过,怎么洗都洗不掉。
后来我在一本旧书上查到,有些邪术师会用“活眼”养纸人,即用活人眼睛做纽扣,这样纸人就能附上魂魄。张伯当年为了让巧儿的魂留在人间,竟然用了如此邪门的方法,而那些失踪的住户,恐怕都成了他纸人眼里的“纽扣”。书上还说,用活人眼睛养的纸人,一旦失去控制,就会反过来吸食养术师的精气,张伯的死,恐怕就是巧儿的魂在纸人里待久了,反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