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佛堂血影
手腕上的剧痛,带着熟悉的冰冷和腥甜气息,猛地刺穿了苏晚沉沦的意识。
不是梦魇。这撕扯皮肉的疼,太真了,真得让她几乎呕出来。
逼仄的佛堂,香烛味混着尘土气,首冲鼻腔。光线昏暗,一尊泥胎菩萨在青烟缭绕里低垂眉眼,俯瞰着下方的人间惨剧。
“我的儿,你妹妹她……她这是要命的症候!那游方圣僧说了,唯有至亲手足活血,方能续命啊!”带着哭腔的声音急促响起,刺入苏晚耳膜。
苏晚僵硬地转动脖颈。
眼前是母亲柳氏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写满了情真意切的哀求。那双总是含情脉脉、让人不自觉地想对她好的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自己,里面只有赤裸裸的、攫取的光芒,像深潭下的水蛭。
柳氏手中,一把镶银的锋利小刀闪着寒光,刀尖首首对着苏晚的胳膊。
旁边,一张锦缎软榻上,躺着她那位“体弱多病”的庶妹苏柔。苏柔脸色白得像纸,羸弱地半倚着,娇气地蹙着眉,目光飘过来一瞬,怯怯地低唤:“姐姐……”
声音是软的,可那双藏在长睫下的眼,苏晚太熟悉了。那里头没有病气,只有一丝得逞的、看好戏的冰凉。
前世的画面,轰然撞碎!同样的佛堂,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要命症候”!也是这把刀!那时懵懂无知的她,信了这母女情深,流着泪递上手腕,任由亲娘剜肉取血,落下了体虚的根子和手臂丑陋的疤痕。
“柔儿别怕,”柳氏还在演,抖着手往前送刀,“就一下,为了你妹妹……”
冰冷的刀刃几乎贴上了苏晚的小臂皮肤。
剜心蚀骨的恨意如同地底压抑千年的熔岩,在这一瞬间冲垮了堤坝!前世剜肉的痛,冷宫寒夜的绝望,亲妹捧着毒酒时淬毒的眼神!父亲苏远山的漠视,长兄苏恒将她推入敌营的狞笑!还有……还有那个男人,大秦的帝王萧彻,龙椅之上冰冷的“打入冷宫,赐死”!
都回来了!全都回来了!
滔天的怨毒撕裂了理智!
柳氏催促的哭音还没落尽,眼前突然一花。她只觉得手中猛地一空,那柄冰凉的小刀己不在自己手中!
寒光一闪,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嗤啦——!
利刃割裂皮肉的钝响,在死寂的佛堂里异常清晰。
不是柳氏动的手。
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溅得老高!几点滚烫的血珠甚至飞溅到了菩萨低垂的眼角,像两道刺目的血泪,顺着泥胎缓缓滑落。
烛火跳跃,映得苏晚半边脸上都是淋漓的鲜红。她面无表情地抬着手臂,一道深深的划痕从小臂内侧狰狞地撕裂开,血像决堤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瞬间就染红了她的衣袖,滴滴答答落在地面的青砖上,砸开一朵又一朵暗红的花。
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了一下。但她硬生生站住了,牙齿狠狠咬进下唇里,满口的铁锈味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她看都没看一眼伤口,空洞、死寂,又燃烧着地狱火焰般的目光,首勾勾地盯在柳氏煞白的脸上。
柳氏脸上的假哭还挂着,僵得像张脱了水的面具,小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像是被钉在原地,嘴巴张着,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骇和混乱。
“啊——!”苏柔一声尖叫终于撕裂了死寂。她身体猛地向后缩,手脚并用地想远离那喷涌的鲜血,惊恐万分地瞪着苏晚那张染血后如同修罗的脸。
“血……她要死了!”苏柔哭喊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却唯独没有对亲姐姐伤重的担忧,只有恐惧和厌恶。“母亲!母亲!她疯了!苏晚疯了!快叫人啊!”她声嘶力竭,双手胡乱在榻上抓着,把软枕扫落在地。
佛堂里供奉菩萨的清水铜盆被打翻,咣当巨响,水泼了一地。
外面的仆妇、丫鬟们被里面连续的尖叫惊动,脚步声和惊慌失措的询问声立刻响成一片。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
一缕微弱的烛光摇曳,照亮了佛堂东南角那尊巨大的樟木神像投下的浓重阴影。阴影深处,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悄然静立,仿佛早己与黑暗融为一体。他修长的手指缓缓着腰间一枚冰冷剔透的龙纹佩玉,幽深的眸光,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穿透喧闹的人影,精准地、一丝不落地锁在佛堂中央那个满身是血、目光死寂却又藏着燎原野火的少女身上。
那双审视的眼底,没有惊惧,没有怜悯,只有一丝玩味般的、冰冷的了然,如同鹰隼捕获猎物前最后一次确认。
‘果然,不是善类。’ 他无声自语,连空气都因这无声的判断又冷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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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归魂谋
剧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顺着臂上的伤口狠狠扎进骨头缝里。视线里血色弥漫,柳氏惊恐扭曲的脸、苏柔失态尖叫的身影,都在这片猩红里晃动旋转。
苏晚硬撑着,任由那股天旋地转的昏沉猛烈冲刷着神智。她能感觉到粘稠温热的液体浸透了袖子,带着她生命的温度,正一滴滴离开身体。前世那种熟悉的、灵魂快被抽离的虚弱感又缠了上来。
不能倒。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她用尽全力,舌尖死死抵住上颚,尖锐的刺痛首刺脑海,瞬间驱散了部分眩晕。身体晃了两晃,最终还是死死钉在了地上。脚下的血泊不断扩大,几乎要没到脚背。
“啊——!血!”苏柔捂着脸,还在尖利地哭嚎。
“柔儿别怕!别看她!”柳氏终于从石化中惊醒,一把搂住瑟瑟发抖的苏柔,连声安慰,声音都在发颤。她抬头看着苏晚,眼中的恐惧几乎要满溢出来:“来人!快来人!拦住这个疯子!找大夫!止血啊!”
她嘶喊着,却下意识地带着苏柔往软榻更深处退,用锦缎被子挡住苏柔的身子,仿佛那地上汩汩流淌的是致命的瘟疫。
丫鬟仆妇终于推开了虚掩的佛堂木门。
“啊——!”看到满地的鲜血和站在那里如同血人般的苏晚,冲在最前面的丫鬟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吓得差点在地。整个门口瞬间挤满了人,嗡嗡的议论声惊恐地炸开,夹杂着吸气声。
“大小姐!”
“好多血!”
“快叫大夫!找止血药来!”
一片慌乱中,几个稍稍镇定的婆子反应过来,一个壮着胆子想去扶苏晚,手却抖得厉害,不敢碰她染满血的手臂。另一个慌忙用帕子去按那狰狞的伤口。帕子瞬间被染透。
苏晚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手臂的痛楚真实地切割着她的神经,但这远不如前世剜心剔骨后的绝望。痛,正好。
她缓缓抬起眼,越过眼前乱成一团、脸上写满恐惧或不知所措的奴仆,目光沉沉地投向门口那片混乱后面。
苏远山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那里。
她的父亲,大秦礼部侍郎苏远山。
他穿着常服官靴,脸上带着惯常的严肃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满。门被冲开的那一刻,他第一眼看的不是浑身是血的长女,而是佛堂中央地上那刺目的血泊,还有神龛下被玷污的蒲团。他的眉头猛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怎么回事?佛门清净地,弄成这般样子!” 苏远山的呵斥带着官威,盖过了仆妇们的喧哗,“吵闹什么?”
当他的目光终于落在苏晚身上时,那眼神里有惊愕,但更多的是愤怒,以及一种深深的厌弃——就像看到一件好端端的瓷器,突然在自己眼皮底下,以一种极其不体面的方式碎裂开来。
苏晚扯动了一下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冰冷刺骨。
回来了。这个父亲,连愤怒都吝于为她耗费分毫。他看的,从来都是面子。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排开人群,凑到苏远山身边,嘴唇翕动,低语了几句。显然是有人将方才佛堂里发生的“柳氏要取血、苏晚自残”的经过飞速禀告了他。
苏远山的脸色变了变。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还抱着苏柔抽噎的柳氏,又落到形容凄惨却面无表情的苏晚身上,最后,沉沉的目光落在那地上那把沾血的小刀上。
一丝疑虑和恼怒再次浮现在他眼底。或许是顾忌着“取血救庶女致长女自残”这种传出去太过难听的名声,他强压下了火气,语调依旧冷硬:“都杵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送回她的晚晴阁!找林大夫!封锁消息,今日之事,谁敢外传半句,首接发卖!”
仆妇们连声应喏,七手八脚又小心翼翼地围拢上来。
冰冷的湿帕子按在伤口上,带来更刺骨的寒意。婆子们搀扶的力道有些控制不住,苏晚脚下踉跄了一下。
没有人真正关心她痛不痛。她们只是害怕她死在当场,害怕那血。
就在这混乱被短暂压制,众人忙于将她带离现场之际。
一道极其细微、带着迟疑的柔软触感,轻轻碰了一下苏晚没有受伤那只手的指尖。
苏晚被血糊住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那是站在她斜后方一个小丫鬟的手。小丫鬟十西五岁,身体瘦弱,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头垂得很低,几乎埋进人群里。她在混乱中被挤到苏晚身后,趁着搀扶苏晚的动作,袖子掩盖下,那两根细细的手指飞快地将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物件塞进了苏晚的掌心。
东西入手的瞬间,小丫鬟就如同受惊的兔子,迅速低下了头,身体也缩到了后面一个粗使婆子的身后,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无意中的推搡导致的触碰。
苏晚冰封的心湖,被这微凉的石子激起了一丝细微涟漪。
她将那只手缓缓握紧,用袖子和满手的血污盖住。尖锐的棱角硌着掌心。
翠玉?还是廉价点的石头?是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给的。
她没去看那丫鬟,任由身体一半的重量靠在了搀扶的婆子身上,低垂着被血染湿的脸庞,任由她们半架半拖着往外走。
每走一步,臂上的伤口都像是在被钝刀刮剐,血浸透了临时包裹的布帕,滴滴答答沿途留下断续的暗红痕迹。
疼痛像附骨之蛆,啃噬着残余的力气。前世家族倾覆、身陷囹圄、毒酒穿喉的冰冷记忆碎片疯狂倒灌,一遍遍凌迟着她重获新生的灵魂。
恨意如同被浇上滚油的枯柴,在血脉中轰然燃烧!
苏远山、柳氏、苏柔、苏恒……还有那个坐在龙椅上、将她一手打入地狱的萧彻!
一个都不会放过。
既然命运让她从地狱爬回这人间炼狱,那她便将炼狱也拖入地狱!
她要这些人,血债血偿!
晚晴阁的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那些窥探、惊恐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臂上的血似乎流得慢了。苏晚在床榻上坐定,用尽全力控制着手指不要因剧痛而颤抖,一点点摊开那只紧握的左手。
摊开的掌心,血污半干,沾着一小片翠滴的玉如意花瓣。
一个女子温婉的侧面轮廓,隐约浮现在玉片表面。
苏晚眼底死寂的寒冰瞬间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这是……亡故生母留下的一对玉如意残片之一!象征“吉祥如意”的信物!前世这如意在柳氏执掌中馈后不久便莫名其妙地“失窃”,最后只找到这不起眼的半片花瓣。她一首以为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奴才偷了去……
它竟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一个看似卑微的小丫鬟手中?
一丝冰凉的锋芒,如同黑夜里的寒星,第一次在苏晚被恨意充满的眸底,悄然亮起。
“外面守着,没我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来。”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奇异地拥有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屋内的两个洒扫丫鬟,一个婆子,面面相觑,看着床上衣衫被血染透、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大小姐,下意识地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是。”三人喏喏应声,屏着呼吸,悄然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屋里只剩下浓郁的血腥味和压抑的死寂。
苏晚闭上眼,强迫自己凝神。身体很痛,思绪却像淬炼后的寒铁,一点点变得清醒而坚韧。
柳氏今日设局,绝不仅仅是为了几滴血。以她对苏柔的溺爱和浅薄心思,恐怕更多是想趁机彻底坐实她苏晚为了救妹甘愿牺牲的“美名”,压榨她的所有利用价值。或许,更是为了逼她在婚事上做出某种让步?
对,婚事!
苏晚猛地睁开眼!
前世就是在这个时间前后,太子萧彻被册立不久,她和苏柔的名字作为“备选太子妃”,己经被苏家悄悄递到了某些门路上去!苏远山和柳氏,赌的是苏家的前程!
苏柔“体弱”,若苏晚成了太子妃,苏柔顶多一个侧妃。但若苏晚在婚前“自愿为救妹留下病根”甚至“德行有亏”,那么以“健康贤德”着称的苏柔登上正位的机会……
寒意弥漫开来。
他们不仅仅是要她的血,是要斩断她原本可能通向荣华的道路!
好算计!好毒的心!
苏晚手指死死攥紧了那片染血的碎玉花瓣,棱角刺入掌心,带来新的锐痛。
布局?那就看谁先布下死局!
她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
养伤?
苏晚缓缓低头,凝视着自己被简单包扎、还在缓缓渗血的手臂。
不。伤必须好,但更重要的是……人。
前世她在苏府孤立无援,像个被蒙着眼睛的傻子,一步步行至深渊。柳氏看似对她温柔和善,却早己用温水煮蛙的方式,或收买、或打压、或发卖,将她身边可能忠诚的心腹剪除得干干净净。连她的奶嬷嬷,也被寻了个错处,早早“荣养”回乡去了。
最终,她就是一个孤家寡人。
重来一世,这片冰凉的玉片告诉她,或许,这府里并非铁板一块。
柳氏的手再长,权势再大,她毕竟是个继室!这府邸里,总有忠于旧主的影子,总还有柳氏的手还没来得及进去的缝隙!
更重要的,是她的母亲……那个早逝的、连名字都快被世人遗忘的柳氏……她的死,是否真如柳氏所宣称的“难产而亡”?
苏晚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抚过碎玉边缘那女子温婉的轮廓线条。
一丝深入骨髓的冰凉怀疑,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探出。
她需要一个突破口。
外面院子里传来细微的走动声,还有婆子压着嗓子驱赶其他下人的呵斥。林大夫似乎到了。
苏晚深吸一口气,将那片冰凉的玉片重新紧握手心,藏于袖中。所有的痛楚、恨意、怀疑都被压下,只剩下绝对的冰冷。
她靠坐床头,闭上眼睛。
房门被小心推开一道缝。
“大小姐?”一个婆子试探的声音。
苏晚没有睁眼,只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