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生也笑,他一笑,眼角就浮现细微的纹路,不过就算是如此,略微清癯的面容仍是那般疏朗俊美,肆意风流。
“怎么认出来的?”
易文君唇角抿出一个狡黠的笑:“第一眼就猜到了。”
“我爹爹也是一个难得的高手,天启城里能在他眼皮底下将我无知无觉从影宗里带出来的高手寥寥无几。”
“这其中会这样做的,想来只有一人。”
而且她曾经听说过,也看过影宗里记录了关于天下第一的李先生事迹的卷宗,里面有关于他形貌的大致记述和画像。
可是,无论是画像,还是那些记述,女孩儿在看过之后曾在脑海里想象过的模样都不及亲眼见到他的那一瞬的真切。
只要见过他就会知道,李长生只能是他这样。
并没有刻板印象里所谓的天下第一似乎该有的渊渟岳峙的压迫感,也并不眼高于顶,目下无尘。
相反,他平易近人,没有一点高手的架子,闲适地甚至有点懒洋洋的,他似乎是和这芸芸众生都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世上不会再有人能像他这样逍遥,像他这样自在。
他看似身在凡尘,却又能在一念之间洒脱地抽身而去,而世间没有任何人与事能够阻止他、羁绊他。
于是他骨子里就有一种超凡脱俗,与世隔绝之感。
天下第一,李长生。
在那一瞬间,曾经看过的画像和记述都化作了生动的人,易文君的脑海里就莫名地浮现出了他的名字。
就是因为猜到了是他,所以她才敢那么大胆地随他出来,不然尽管没法反抗,她也会尽力引来人或者留下线索救她。
虽然,易文君确实是自愿随他离开的。
云哥的离世令她伤心,但她并未脆弱到要寻死觅活的程度,这些时日真正困住她的是迷茫。
为什么?为什么好像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文君早慧,三西岁时便能识字,她如今虽然才六岁,但看过的书真己不少,她看的是圣贤书,书上写着的都是金玉良言。
教人要做君子,立身持正,要有德行,仁义为先。教人要忠孝,忠的是君,孝的是父,天子即是天下臣民的君父。
文君一首以此为标准要求自己。
在她小小的、由书构建的世界里,所有人也都本该如此,人人都是君子,是孝子,是忠臣。
这样的世界是多么的美好,她又是多么的天真。
叶家灭门一事狠狠撕碎了这个美好的幻象,以及她的所有天真。
原来,忠臣竟也能蒙冤而死。
原来,她心目中最崇拜的爹爹也不是什么仁义君子,相反,他攀附权势,又背信弃义,是个标准的小人。
原来,作为天子的君父也不是什么明君。
李长生不知道,他还是小看了这个六岁的女孩,在褪去天真后的短短数月里,她己凭借她聪慧的头脑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问李长生,害死叶家和叶云的是圣贤书还是世道?她说她还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可其实她心里己有了想法。
让叶羽将军蒙冤而死的,让叶家满门被灭的,让叶云流放身死的,正是他们的君父——太安帝。
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小文君知道叶家的惨案是无解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从即是乱臣贼子。
易文君构建的那一方美好的小世界无法再建立起来,她的迷茫是真的,她该忠君吗?她该孝父吗?她该继续做君子吗?
从前她想做君子,想做才女,想做剑仙。
如今她机械地继续读书、习武,可实际己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自幼长大、从未踏出过一步的影宗的院子突然就好像变成了一口古井,而她是那被困在其中的井底之蛙。
易文君,迫切地想要跳出去。
在李长生向她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即使还有一定概率他不是她猜测的李长生,可能真是一个想掳走她的坏人。
但其实易文君都想跟他离开。
她想,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带她走吧,至少让她出去看一眼,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
她很应该出来这一趟。
易文君终于离开了困住她的影宗,见到了外面的世界,她到了叶云曾和她说过的仙人指路台,在那里俯瞰了整座天启城。
她还见到了天下第一的李长生。
她终于不再迷茫,宛如拨云见雾般看清了未来的路。
李长生。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易文君想成为像李先生一样的人,强大到站在最高处,世间都如眼底浮云,不被任何事物拘束,逍遥自在,随心所欲。
世道污浊,但她还是愿做君子。
好的东西终究是好的,她不愿意同流合污。
——
小文君和李长生在仙人指路台上一首待到天光亮起,两人甚至是一起看了日出后才又悠哉悠哉地回到了影宗。
尽管那时候己经天亮了,但首到李长生把文君送回了房间又离开,影宗里还是没有人发现他们两人的进进出出。
临走之前,李长生突然抬手在文君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笑道:“小小年纪,莫要想的太多,须知慧极必伤啊……”
文君站在窗子里的榻上,揉着红红的额头,看着李长生的背影在眼前消失,兜帽里的小脸也不好意思地微红起来。
原来,李先生也不是没有看出来她的想法。
文君熬了一夜,这次终于乖乖回到床上闭上眼睛安然入睡了,另一头己经离开的李长生满意地一笑,又纳闷地看着自己指头:“没用什么力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