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
这是一座宫殿,虽然稍微偏僻冷清,但它确实是一座宫殿,有资格住在宫殿的主殿里的唯有皇宫里的主人们。
住在这里的是一个男孩。
看模样大概只比七岁的易文君大了两岁的模样,他正发着高热,脸色苍白中透着潮红,嘴唇干裂,气息微弱。
这样的年纪,又住在主殿里,应该是宫中的皇子。
可奇怪的是,作为皇子的他居住的宫殿清素简陋,家具陈旧,这样寒冷得滴水结冰的天气,大殿里连炭火都没有。
发着高热的他身上盖着的也是半旧的被子,病成这样,大殿内外却没有一个服侍的宫人。
这样的日子,宫人们也都找机会偷懒去吃酒了。
文君第一次知道,原来宫中不受宠的皇子竟然会这么凄惨。
文君的任务只是暗中守卫皇宫,防止有贼人混入,更何况作为暗卫最重要的就是隐匿,无声无息地隐匿。
她不该现身,不该管这桩闲事的。
皇宫中悄然死去的人有很多,这样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也不例外,他的死亡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太安帝知道了,也最多不过叹息一声,如果真的在乎这个儿子,他就不会忽视他到这样的境地。
换做影宗其他任何一个暗卫,他们都会袖手旁观的。
这不在他们的职责之内。
但易文君还是现身了,不是因为这人大抵是皇子的身份,也不是因为其他,仅仅是她无法冷眼旁观着一条生命的逝去。
救人对她而言,不需要理由。
文君会一点医术,她给床上己陷入昏迷、意识不清的人把了把脉,微弱的脉搏显示己到了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地步。
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风寒。
但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和照顾,一个九岁的孩子在这样寒冷的季节便足以因为一场风寒而失去生命。
文君没有犹豫,抬手摘下了脖颈上戴着的项链。
这不是普通的项链,项链上悬挂的是一颗水滴状的水晶,水晶内被挖空,里面装着一滴水,这一滴水名为冰锋水。
这是天下冠绝的一种灵药,早己绝迹江湖。
影宗树大根深,渊源久远,所存的也不过这一滴罢了。在易文君出生后易卜把这滴冰锋水制成项链让女儿随身携带。
一滴冰锋水,便足以百病全消,让垂死之人回生。
现在文君将它喂给了床上重病的男孩。
七岁的她虽然褪去天真,成熟了很多,虽然学会了权衡利弊,可她并不喜欢,她的本质依旧是个至情至性,至真至纯的小姑娘。
冰锋水固然珍贵,但活生生的性命终究比死物更珍贵。
文君等了一会儿,冰锋水己经开始起效了。
虽然没有神奇到一瞬间就痊愈如初,但男孩的脸色明显己经好转了一些,她抬手摸摸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也降下许多了。
原本昏迷的男孩这时竟也迷迷糊糊地微微睁开了眼。
好凉,……
萧若风其实并不是完全意识不清,只是意识沉沦在高热之中挣扎不出,身体滚烫的他只觉得很冷,周围也一片冷清清地寂静。
他知道,不会有人来照顾他。
踩低捧高是宫里最常见的事,他这样一个没有母族,生母不受宠又早逝,自己也被陛下忽视的皇子就是那个被踩的。
幼时还有年长的兄长照顾他,兄长到了开府的年纪出宫后,身边的宫人便欺他年幼,更加阳奉阴违,暗地里霸占他的份例。
他以前还能撑着皇子的身份好歹在明面上压住他们,可这一次他病的太重,又得罪了后宫里生母是位份最高的贵妃的青王。
以致于连太医都请不来,宫人们就更是树倒猢狲散了。
这一次恐怕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萧若风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生机在一点点流逝,越来越虚弱,冰冷彻骨的寒意在渐渐将他包围。
好冷……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今年才九岁的萧若风对未知的死亡本能地感到恐惧,又有点即将解脱的轻松。
自幼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后宫里的艰难生存令他感到厌烦疲倦,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在外人看来天底下最华美尊贵的皇宫于他而言却是牢笼,他对这里没有任何感情,只有想要逃离的迫切。
萧若风唯一留恋的就只有一母同胞的兄长。
可是兄长自己也步履维艰,还要费心费力地照顾他这个年幼的弟弟,如果他不在了,也就不会成为兄长的累赘了。
尽管他还是好害怕……
生病好难受,死亡也很痛苦,好热,好冷,头也很痛,像是被人用针扎得快要裂开了一样,呼吸也很艰难,身体沉重地像压了块大石头。
忽然,冰凉的触感摸上了他的手。
有人来了,像是在为他诊脉,是兄长请来的太医吗?
萧若风没有听到声音,只是紧接着他干裂的嘴唇里滴入了一滴非常清冽又清甜的水,像是甘泉。
这滴甘泉入口,原本遍体的寒意竟开始渐渐退去。
有人正拿沾了茶水浸湿的帕子轻轻敷在他干裂的唇瓣上,帕子上有淡淡的桃花香气,让人闻之便想到满目粉意的桃之夭夭。
身体的种种不适都得到舒缓,好像不再那么痛苦难捱了。
一只手贴在他额头上。
和他还发着热的额头相比,这只手的触感依旧是冰凉的,可是随着他的高热渐渐降下,这手的凉意也显得温凉舒适。
意识更为清醒了的他察觉到,照顾他的不是兄长。
这手太小了。
萧若风挣扎着醒来,微微睁开了眼,努力想要看清面前的人,可是长久的高热昏迷让他的视线还有些模糊不清。
只隐约看到是一道女孩的身影,容貌看的并不真切,朦胧中只能看到一张洁白胜雪的面庞,淡粉的樱唇。
玉面朱颜,便生绝丽。
可更触动人心弦的,更吸引萧若风的,却是那一双正凝望着他含着纯然地担忧关切、像一泓秋水清澈见底的明亮眼眸。
这样干净的眼眸,这样纯粹的善意,身处在后宫里的萧若风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感受过。
他感到很陌生,感到无所适从,他感到自己在她全神关心的注视下像是被温暖又柔和的温泉水包围住般暖洋洋。
可心头却忍不住弥漫出委屈酸涩,眼底忍不住涌出泪水。
他轻不可闻道:“好痛,好难受……”
像这样示弱得像是撒娇一样的话语他从未说过,对身边的宫人不可能说,对兄长说又要让他为自己担忧。
可这时竟不知怎么回事,脆弱至此。
易文君听到了,更看到了他此时不自知地眼眶红润、哭泣落泪的可怜模样,她原就心地柔软纯善,不然也不会救他这样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见此情状,也不忍置之不理,她模仿自己生病时照顾她的乳母抬手轻轻地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胸口,温声细语地哄道:
“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萧若风这一生都会记住这道像甘泉一样清冽又温柔的声音,记住这朦胧美好地不真切、像是幻梦般的仙子一样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