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从天启城里行驶到了天启城外。
此时己是深冬,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冰原千里,外面的城墙下却挤着许多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乞丐。
他们原本在城内,因这一场盛事而被赶出来,现在怕碍了贵人的眼,又被再次驱赶。
乞丐们这次面对驱赶,却不愿离去,他们想等着车队离开,趁城门还大开的时候赶紧进城去。
他们怕之后守门的城门郎会不再让他们进去,尽管城门郎驱赶他们出城时答应了等仪式过后会放他们进去。
但这样严寒的天气,待在城外就是死路一条。
他们不敢赌。
城门郎也确实没真打算再让这些乞丐进城,天启城只会因为没有了他们的存在而更加完美。
城门郎率领着手下的兵士毫不留情地用鞭子抽打驱赶,哀嚎声、求饶声在车队的远处模模糊糊地响起。
庄重的雅乐将一切不堪的声音遮掩。
坐在金辂车里的文君,假如不是有着金刚凡境的武学修为,因此耳聪目明,大概也会将这些声音忽略。
但她听到了,也透过纱帘看到了。
文君第一次见到乞丐,第一次知道世上竟还有过地如此艰难困苦的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苟延残喘。
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人不像人。
这个世界又向她展示了与美好相对的苦难的一面。
文君之前还在为自己宛如囚徒的命运而感到悲哀,可此时看着这些因她的册封典礼而被驱赶到城外等死的乞丐却连悲哀也生不出了。
幼小却过分聪慧的女孩只觉被一种莫名的无力淹没。
但就像文君之前在宫中不忍心对高烧的萧若风视而不见,此时她同样不忍心对这些可怜的乞丐置之不理。
车队停下来了。
太子妃身边侍奉的女官走了过来,制止了城门郎驱赶乞丐们,她手执太子妃的令牌让城门郎放人入城。
城门郎不曾想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还会被贵人注意,况且这样的事不少再常见不过,贵人就算看见也会嫌弃地当做看不见吗?
城门郎知道在今日这样的大场合里被抓住错处后果会有多么严重,生怕自己会因此事而受到罢黜。
几乎绞尽脑汁地辩解,况且他也真不觉得自己有错,却道乞丐无户籍、无符传,按律本不得入城。
又解释说乞丐不能纳粮服役,是无用之人,反要消耗官药柴炭,城外尚有破庙可栖,何必挤占城内生计?
甚至还以《千金方》里明言‘冻饿者体生秽气,易染时疫’,为保天启城一城安危,才不得不防微杜渐。
这一套说辞下来,女官亦不好反驳,正要以势压人时,金辂车里传来一道稚嫩却清冷的声音。
“《北离律疏议·户婚》明载:‘诸部内有旱涝霜雹为灾,主司应言而不言者,杖六十。’”
“这些乞丐生在北离,为何会没有户籍和符传?乞丐从何而来,是否因今年京师附近大雪而流离失所?”
“《论语》云:‘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孔圣尚重人命轻财货,大人却计较几石米粮?”
“若有疫病,更该及时安排医者救治,世上没有什么无用之人,他们都是天启的百姓,是北离的子民。”
传音的内力激荡,将金辂车的门帘向两边掀开,露出其中翟衣花冠,煌煌宛如端坐明台的女孩。
尊贵无匹,光华绝世。
明明面容稚气,平静地言语却自有一股威严。
况且她一字一句皆是有理有据,引经据典,以律令和圣人之言令城门郎辩无可辩,再不敢多言,讷讷认错。
事情解决,车队再次行进。
车帘重新落下,文君却依旧开心不起来。
这一次她并不是为自己而自伤自怜,而是她很清楚,方才并不是她说服了城门郎,而是因为她的身份。
因为她是太子妃。
明明文君之前是那么厌恶这个太子妃的身份,可这时她若想帮助这些人竟只能借助自己身为太子妃的权力。
她能看见外面那些受到她帮助的乞丐正感激地跪在地上恭送她的离去,听见他们对她的歌功颂德。
一种更为深重的悲哀却渐渐笼罩了文君的心头。
她想到了天启城和皇城里的奢华靡费,和此时天启城外的情景,一墙之隔,竟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是天启城,北离最繁华的中心都城,天启城都尚且如此,其他地方的百姓又如何呢?这又是谁造成的?
文君隐隐有想法,又没有确切答案。
千头万绪萦绕在她脑海里,有感而发,不禁低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
车队离开后,城门郎虽对这些乞丐更看不顺眼了,却不敢再对他们做什么,老老实实地听从吩咐放人入城。
大多数人都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机会跑向城门,只有一个男孩还站在原地,久久地凝视着远去的金辂车。
他看到了。
那个坐在金辂车上的女孩,和他年纪差不多大,却有着云泥之别的贵人,美好地像朵从天上云端里长出的花。
那么高贵,那么美丽。
可是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竟也会郁郁寡欢吗?
甚至当那金缕车帘落下的一瞬间,他感觉她的眼神里悲悯哀伤地竟像是就要落下一滴泪来。
他莫名被这个眼神触动,也对此感到好奇。
“哥,哥,我饿……”
两三岁大的小孩口齿不清地喊着,将发呆的男孩喊回了神,他终于不再多想,大踏步抱着弟弟跑进城去。
他连活着都艰难,贵人再烦心难道还能饿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