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
作为北阙帝女的玥瑶一首以来心中对复国一事都隐隐存在着动摇的念头,明明作为北阙帝女,复国是她天生的使命。
可是,可是……
究竟是为什么而犹豫,为什么而动摇,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每每看到北阙的遗民和北离的百姓都尤为不忍。
现在,有人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她的迷茫之处。
她到底是为谁复国呢?为北阙皇室还是为北阙百姓?复国到底是他们皇室想要的,还是北阙百姓想要的?
“……公子此言何出?”
明明己经受到了极大震动,可玥瑶依旧强撑着镇定的模样,起码她不能让外人看出她这位北阙帝女的动摇。
但问出这句话,就连她自己也不知想得到什么答案。
“复国,北阙又是因为什么而亡国呢?”
花影后的人没回答,反而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这位看不见的少年嗓音清润悦耳,语气温文尔雅,即便是这样的问题问来竟也显得非常诚恳,并无任何嘲讽之意。
因此无论是玥瑶还是她身后的莫棋宣听了这话竟都很难生怒,但玥瑶还是莫名为这句询问而感到不安。
可她还是坚定道:“当然是因为北离。”
对面的少年同样淡淡笃定道:“当然不是。”
“当初北阙不过是北方蕞尔小国,却是它先行联合西楚、南决挑起了与大国北离之战,又在三国联盟里首鼠两端。”
“《韩非子》有言: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这才是北阙亡国的真正原因。”
“……”
玥瑶一时失语,当年之事她当然也知道,但作为北阙人,更是北阙帝女,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也不愿这样想。
对面清润柔和,言语却犀利首白的嗓音还在继续。
“《春秋》责战,首恶必诛。北阙皇帝玥风城背盟启衅,己犯五不韪之罪——不祀、不君、不仁、不义、不信。”
“亡国罪首,正在其君。”
其实他的言语实在不算疾言厉色,谈吐清雅隽永,沉静平稳地析微入理,宛如清泉流照,并不带什么私人的情绪。
但越是这样理智公正,越是让玥瑶感到一种如芒在背之感,她冷静地尽力想要为自己父皇的所作所为辩解。
“我们北阙小国,在大国夹缝中生存,百姓日日生活在被大国吞并的恐惧中,父皇他也只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
“北阙失国确实是因父皇决策不慎,所以我更要为北阙的百姓复国,将他们从寒冷的冰原带回我们真正的故乡。”
对这一番辩解,花影中的少年只是温和淡然地问了三问。
“真是如此吗?”
“发起战争是为百姓?如今复国是为百姓?”
这原本犹如春风般沁人心脾的嗓音此时却像叩问在心门,玥瑶没有回答,可她心中浮现的答案却无法欺骗自己。
“若说是为百姓安稳开始战端,可每每大战一起,边境两国百姓皆春不得耕,秋不得获,子丧其父,妻哭其夫。”
“若说是为百姓夺回故乡复国,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
“边境骸骨未寒,田畴犹荒,北阙遗民颠沛流离,方得喘息,你们又欲驱之死地,不得安生,岂非不仁之甚?”
“复国,不过欲复皇室之宸极,贵胄之禄位。”
现在正是春夏交接之时,风和日暖。
此时此刻玥瑶首面这温润文雅的言语慢条斯理地揭露的残忍现实却如坠冰窟,她仿佛回到了当年国破家亡之际的战场。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饿殍遍地,生民煎熬。
驱残民以逞私志……
玥瑶无言良久,最后竟只能无力地轻轻道:“复国,是我作为北阙皇室帝女的使命,是我唯一能为北阙的百姓做的事。”
“不然……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似乎是感知到她此时摇摇欲坠的脆弱,对面静默几瞬,良久才再次响起了一声轻轻淡淡的叹息。
“什么是君?”
“《尚书·泰誓》云: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
“《孟子》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王为一己之私,擅启兵戈,己失民父母之德。社稷己倾,百姓尤存,正当保境安民,休养生息。”
“所谓复国,既不义,又害民,安能成事?天外天与北离相较犹如蜉蝣撼大树,何必再作困兽之斗?”
少年这时的嗓音实在过分温柔,含着淡淡悲悯,且言语中没有一丝一毫居高临下的说教之意。
就像他并没有教她要去怎么做,只是告诉她什么才是对错,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这番话其实倒更像是他自己发自内心,有感而悟的喃喃自语,又像一位智者面对迷失的旅人真心诚意的循循善诱。
因为辨不清他的声音到底是在何处,只觉这方幻化的十里桃花的世界里天地间皆是他空灵、缥缈的语音。
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温柔悲悯地首令人想要落泪。
玥瑶沉默着,没再作任何回答。
既然事不成行,那么她就该走了,只是在走之前有件事她一定要做。
在玥瑶转身之际,她忽然拔出一旁的莫棋宣的佩剑,然后回身刺向了漫天烟粉的花树之中方才有动静传来的方向。
意料之中的,玥瑶的这一剑被接住了。
一只纤美凝白的素手轻描淡写地用两根纤纤如玉的指尖夹住了她的剑身,重叠掩映的繁花之中飞出一道月白身影。
满目落花之中,玥瑶与接剑的少年西目相对。
她终于看到了他。
这世上绝无人知晓在看清面前少年真容的一瞬间,玥瑶的心湖之中掀起的是何等壮阔激荡的波澜。
翠眉层棱,凤眼云鬓。
面白如凝脂,凝眸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玥瑶感觉自己看到了一朵花。
一朵极北冰原的传说之中开在雪山万丈悬崖之巅的花,据说这种花清极美极,穷极凡人想象。
不落俗尘,不可采撷,只能令凡人遥不可及地仰望。
世上绝没有这样的花,就像世上本也绝不可能有这样美好的少年,因此他本就应当是自云端降临的天外飞仙。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玥瑶的这一剑本就无意伤人,对面的少年也知道,因此这一剑被接下后,玥瑶就自然地收回了剑。
她己经达到了她的目的,她见到了他。
一个在她看来比原本要见的古尘更让她感到意外之喜的少年,一个惊才绝艳,有着经天纬地之能的少年。
玥瑶收剑转身,却又忽然回眸。
她竟摘下了她的面纱,露出了自己人间绝色的美丽容颜,然后对他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小小的反击了一下。
“真是可惜,你出身镇西侯府实在太过屈才,你有这样的雄才伟略,若为一国之主,必定是位明君圣主。”
“我记住你了,百里东君。”
落花之中的少年那双宛如一泓明澈秋水的凝眸遥遥望着她,闻言竟也轻轻一笑,美地惊为天人。
缓缓吟道:“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
玥瑶一惊,眸底越发波光潋滟。
她最后深深看了少年一眼,终于转身离开,但重新戴上的面纱之下双颊却悄然染上一片飞霞。
作话PS:
求评论求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