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薄雾笼罩着长江。胡瘸子的座船——一艘经过加固、船首包铁的“浪里钻”，在苏三娘小舟的引航下，悄无声息地滑向龙江关码头下游一处隐蔽的河汊。这里芦苇丛生，岸线曲折，是私盐贩子惯常的接头地点，名曰“野鸭荡”。
雷珩裹着一件胡瘸子手下提供的粗布短褐，脸上刻意抹了些江泥，混在几个面目粗豪的盐枭中间，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手中紧握着那份油布包裹的抄本，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昨夜与胡瘸子的交易，是一场巨大的冒险。盐枭的承诺如同江上浮萍，随时可能倾覆，而那柄鲨鱼皮鞘的短刀，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刃。
“小相公，”胡瘸子拄着一根包铁头的枣木拐杖，跛着腿走到雷珩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东西你看了，上面那些鬼画符（指花押），老子的人认不全。你说能当刀使，怎么使？总得有个章程！那张二狗杂种，此刻怕是正在关衙里数着老子的盐，搂着快活！”
雷珩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他摊开抄本，指着几处关键记录：“胡爷请看。这江宁卫仓的盐引签发，流程上分‘正引’与‘余盐’。正引是官定份额，余盐则是卫所军士私下垦殖或克扣所得，不入正账，却占了流出的大头。这抄本上记的‘乙字三号仓’，出盐三百石，批的却是‘正引一百，余盐二百’。问题在于，‘余盐’的批文落款是‘仓大使吴’的花押，但据我所知，江宁卫仓的仓大使，上月刚换成了姓陈的！这吴某，要么是前任，要么…根本就是伪造！”
胡瘸子眼神一凝：“你是说，这盐引本身就有鬼？”
“不仅如此，”雷珩的手指划过一串数字，“再看转运记录。这批盐从卫仓运出，经胭脂河入江，本该首抵下游预定口岸。但记录上写着‘因风浪暂泊龙江关水次仓三日’。龙江关的水次仓，乃为漕粮转运临时屯储所设，何时能容私盐停泊三日？更蹊跷的是，这泊期恰在张二截船前夜！胡爷的船，怕不是‘暂泊’，而是被诱入彀中，成了砧板上的肉！”
胡瘸子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狗日的！设了个连环套！吃老子的盐，还要老子背个‘抗法’的黑锅！”
“所以，破局的关键，就在这‘水次仓’！”雷珩斩钉截铁，“张二截获的盐，数目巨大，龙江关正衙人多眼杂，他绝不敢立刻转运分赃。最可能的地方，就是暂时藏匿在这水次仓里，等待风声稍过或上下打点妥当再出手。我们需派人潜入水次仓，找到这批盐的确凿藏匿点，最好能拿到仓单或守卫的口供，坐实张二监守自盗、栽赃陷害之罪！此为釜底抽薪之计！”
“水次仓？”胡瘸子眉头紧锁，“那是官仓重地，有兵丁把守，墙高壁厚，仓廪如林，谈何容易潜入？更别说找到具体藏盐的仓廒了。”
“寻常潜入自然不易，”雷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若仓中有人呢？胡爷在龙江关盘踞多年，三教九流总该有些门路。尤其是负责看守水次仓的仓夫、斗级（管量器的低级吏员），或是每日运水送柴的杂役，这些人地位卑微，工食银微薄，最易为利所动。若能买通一两个内线，里应外合，事或有可为。”
胡瘸子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沉吟片刻，眼中凶光闪烁：“好！就按你说的办！老子手下有个‘钻地鼠’刘三，最擅钻营此道。三娘，”他转向一首沉默旁听的苏三娘，“你对龙江关地面熟，码头上的‘水老鼠’（指熟悉水性、常在码头活动的小混混）认识不少，配合刘三，务必在日落前，给老子摸清水次仓的底细，找到能下蛆的缝！”
苏三娘看了一眼雷珩，见他微微颔首，便抱拳应道：“胡爷放心，三娘尽力。”
雷珩补充道：“还有一事至关紧要。胡爷昨夜损失惨重，张二必然料定您会报复，关防定比平日森严。我们还需在另一处制造些动静，吸引他们的注意，调虎离山。比如…在关衙上游，找一处无关紧要的漕船或盐船，放把小火，或制造些混乱，让张二的人疲于奔命。”
胡瘸子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这个老子在行！保管闹得他鸡飞狗跳！”
计议己定，众人立刻分头行动。刘三是个精瘦矮小的汉子，动作迅捷如狸猫，苏三娘则换上更朴素的衣服，用头巾包住半张脸，悄然离船，混入清晨开始喧嚣的码头人流中。
雷珩留在船上，再次仔细研读那本抄本。他取出随身的炭笔和一张防水油纸（这是他在龙江关查账时养成的习惯），开始梳理线索。他不仅仅是在找证据，更是在计算：计算张二可能的贪墨规模，计算上下打点所需的分赃比例，计算江宁卫仓盐引流出的周期和数量…这些冰冷的数据，在他脑中逐渐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他深知，仅凭水次仓的盐，或许能扳倒张二，但不足以撼动其背后的“大佛”。他需要更深的切口，更重的筹码。
时间在焦虑的等待中流逝。江风带着寒意，吹拂着芦苇丛，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细语。雷珩的心弦紧绷，他知道，苏三娘和刘三的行动，将是这场生死博弈的第一个关键落子。成，则打开缺口；败，则可能万劫不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