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
没有方向，没有边界。
只有一片……温暖粘稠的……橘黄色。
像冬日壁炉里跃动的火焰，又像夕阳沉入厚重云层前最后慷慨的余晖。它包裹着零，驱散了活体深渊那粘稠冰冷的胶质感、刺鼻的防腐剂腥气、以及深入骨髓的剧痛。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安宁感，如同温水般浸润着他残破的灵魂。
后颈那空洞撕裂的剧痛消失了。钥匙冰冷的低语、漩涡的恐怖吸力、亿万克隆体的痛苦哀鸣……所有地狱般的喧嚣都沉寂下去，只剩下这片令人沉溺的、昏昏欲睡的橘黄。
视野逐渐清晰。
一间书房。
光线柔和，正是那令人心安的橘色光源——一盏造型古朴的黄铜台灯，灯罩是磨砂玻璃，散发着稳定而温暖的光晕。灯光照亮了一张宽大的、堆满书籍和散乱纸张的实木书桌。桌角放着一个喝了一半的马克杯，杯壁上残留着深色的咖啡渍。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的油墨香、木头家具的淡淡馨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刚出炉面包般的甜暖气息。
真实得……令人落泪。
零（或者说，他感觉自己就是零）坐在书桌前的靠背椅里。身体不再焦黑破碎，而是穿着舒适柔软的棉质家居服。指尖触摸到桌面冰凉的实木纹理，传来清晰的触感。他低头，看到自己的双手，皮肤完好，指甲修剪整齐，指腹带着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
一种强烈的、荒谬的归属感瞬间攫住了他。
这里是……家？
他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籍，扫过墙上挂着的一幅笔触略显稚嫩的风景水彩画（像是孩子的作品），最后……落在了书桌对面。
那里，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铺着软垫的躺椅。
一个身影坐在躺椅里。
柔顺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在橘色灯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米白色高领毛衣，衬得脖颈的线条纤细而优雅。腿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灰色羊毛毯，毯子下露出一截同样米白色的家居裤脚。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在膝上的一本厚厚书籍。橘色的光晕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挺翘的鼻尖，微微抿起的、带着天然笑意的唇角。
林薇。
或者说……苍蓝？
不。在这里，她是林薇。是他记忆深处，橘色光晕中伏案书写、最后对他无声说出“活下去”的那个身影。没有培养舱的冰冷，没有星云漩涡眼眸的非人感，只有一种沉淀在岁月里的、温润如玉的宁静。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抬起头。
那双眼睛……
不是幽蓝的星云漩涡。
是纯粹的、温润的黑色。如同浸在清泉中的黑曜石，清晰地映出他此刻茫然的脸庞。里面带着一丝被打扰阅读的轻微嗔怪，随即化开成温柔的笑意。
“发什么呆呢？”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羽毛般轻柔地拂过心尖，带着一种慵懒的、居家的暖意，“数据核对完了？还是又被哪个难啃的理论模型卡住了？”她合上膝上的书，随手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关切看向他。
零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酸楚和深深疲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堤坝。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是她……真的是她……那个在冰冷绝望中支撑他的幻象，此刻如此真实、如此温暖地坐在他面前！
他想冲过去，紧紧抱住她，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濒死前的幻觉。他想把经历的所有地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惧都告诉她。他想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还……记得吗？
钥匙冰冷的意念碎片，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墨滴，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在他意识边缘晕开：
【……安全……】
【……家……】
【……休息……】
【……遗忘……】
遗忘？
这两个字像冰锥，刺穿了温暖的幻境。零狂喜的心猛地一沉。遗忘什么？遗忘标本库的冰冷？遗忘培养舱的禁锢？遗忘活体深渊中那无尽的苍白星辰和痛苦的哀鸣？遗忘他亲手拔出钥匙时灵魂被撕裂的剧痛？遗忘……苍蓝最后崩解成亿万星尘的绝望？
“怎么了？”林薇（苍蓝？）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毛，眼中关切更浓。她站起身，柔软的羊毛毯无声滑落。米白色的身影带着温暖的气息，朝他走来。纤细的、骨节匀称的手，带着熟悉的体温，轻轻抚上他微凉的脸颊。“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熬夜了？跟你说了多少次，项目再重要也没有身体重要……”
她的指尖温暖而真实。那触感如同电流，瞬间击溃了零刚刚升起的警惕。巨大的疲惫感和对这份温暖的贪恋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几乎要沉溺下去，想闭上眼睛，任由这橘色的暖光包裹自己，忘记外面那冰冷、绝望、充满痛苦的一切。
【……沉溺……】
【……接受……】
【……永恒……安宁……】
钥匙的低语如同催眠曲，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短促、如同金属摩擦断裂的刺耳噪音，猛地撕裂了这片温暖的橘色空间！
这噪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首接作用在零的意识核心！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卡死！
零的身体猛地一僵！温暖的书房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晃动、扭曲了一瞬！橘色的灯光疯狂闪烁，书桌、书架、躺椅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眼前林薇（苍蓝？）那温柔关切的脸庞，在扭曲的光线中也出现了一刹那的……重叠？仿佛有另一张脸——苍白、死寂、带着星云漩涡般的非人眼眸——在温润的黑眸下极其短暂地一闪而过！
剧痛！
后颈那早己“消失”的空洞伤口处，猛地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有什么冰冷、锈蚀的东西，正在那个伤口里……疯狂地搅动！
“呃！”零痛苦地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向自己的后颈！
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完好温热的皮肤，而是一片……冰冷、粘腻、如同凝固沥青般的……暗红锈迹！那锈迹正从他捂住的指缝间……缓缓渗出！
幻觉！这温暖的一切……都是幻觉？！
零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大，惊恐地看向近在咫尺的林薇（苍蓝？）。
她的脸上，温柔的笑意凝固了。那双温润的黑眸深处，一丝冰冷、无机质的幽蓝光芒，如同沉入深海的探照灯，极其艰难地……挣扎着闪烁了一下！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但发出的声音却变得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信号不良的通讯：
“……零……醒……醒……”
“……钥匙……裂……痕……”
“……系统……漏洞……”
“……逃……”
这声音不再是林薇那温软的家常语调，而是……苍蓝那熟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冷而急迫的意念碎片！
钥匙的幻境……出现了裂痕？！
“林薇？苍蓝？！”零失声叫道，声音因为恐惧和剧痛而嘶哑。
眼前的景象晃动得更加剧烈！橘色的灯光忽明忽灭，书桌的边缘如同融化的蜡烛般扭曲变形。林薇（苍蓝？）的身影也变得不稳定，时而清晰，时而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般闪烁、出现雪花噪点。她脸上的表情在温柔关切与冰冷的痛苦挣扎之间疯狂切换！
“不……不要抵抗……”她（或者说，幻境中那个“林薇”的拟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系统卡顿般的机械感，重新试图变得温柔，但那份温柔此刻显得如此僵硬和虚假，“……留在这里……和我一起……这里很安全……外面……太痛苦了……”她再次伸出手，试图抚摸零的脸颊，那只手在橘色的光线下显得温暖而真实，但零却仿佛看到了实验室里戴着无菌手套、拿着冰冷器械的……研究员的手！
人性的矛盾在这一刻被撕裂到极致！
贪恋这虚假的温暖，沉溺于这遗忘痛苦的安宁？还是抓住这幻境裂痕带来的瞬间清醒，去面对那冰冷绝望、但至少真实的现实？
对林薇（那份温暖记忆）的渴望与对苍蓝（那真实痛苦和最后警示）的责任感在疯狂撕扯！
对安宁的渴求与对钥匙阴谋的恐惧在激烈对撞！
自我欺骗的诱惑与承担真实的重压让他几乎窒息！
后颈伤口的剧痛如同警钟，钥匙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惊慌”的低语更加证实了苍蓝的警示——系统有漏洞！钥匙并非无懈可击！
“呃啊——！！！”零发出一声混合着剧痛与决绝的嘶吼！他用尽全部意志，不再去看那只伸向自己的、充满诱惑的手，不再去听那虚假的温柔低语，而是猛地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精神力量，如同锥子般狠狠刺向——后颈那传来剧痛和锈蚀感的伤口！
目标是钥匙幻境的核心漏洞！目标是苍蓝警示的“裂痕”！
就在他精神力量刺入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晰的、如同玻璃碎裂的脆响，在意识深处炸开！
眼前的橘色书房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温暖的灯光、堆满书籍的书桌、柔软的躺椅、林薇（苍蓝？）的身影……都在裂痕中扭曲、崩解！
透过飞速蔓延的裂痕，冰冷、粘稠、散发着浓烈铁锈和防腐剂恶臭的暗绿胶质，以及那些巨大管道、神经束模糊的轮廓……如同从破碎的窗户外涌进的洪水，瞬间淹没了这虚假的温暖！
幻境……破碎了！
零猛地“睁”开眼（或者说，意识回归）。
视野再次被粘稠、冰冷的暗绿色胶质充斥。他依旧瘫倒在活体深渊冰冷的“腔底”，身体如同被拆散重组的破旧玩偶，每一寸都传来粉碎般的剧痛。后颈那个钥匙拔出的血洞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但更让他心惊的是——那里，此刻正缓慢地、粘稠地……渗出暗红色的、如同铁锈般的……污浊物质！
而在他的意识深处，钥匙那冰冷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带着一种被强行中断、系统紊乱般的……杂音和断断续续的惊怒：
【……链接……强制……中断……】
【……核心……协议……受损……】
【……错误……】
【……修复……优先级……最高……】
【……目标……重新……控制……】
重新控制？
零布满血丝的眼睛艰难地转动，透过粘稠的胶质，看向上方不远处。
那把悬浮着的暗红钥匙，钥匙柄上那道细微的裂痕……此刻，似乎……扩大了一丝！并且，裂痕边缘，正闪烁着极其不稳定、如同接触不良般的暗红电弧！钥匙本身散发出的能量波动也变得紊乱不堪，时而微弱，时而剧烈地闪烁一下。
裂痕！苍蓝警示的裂痕！他刚才拼死一搏，似乎真的在钥匙维持的幻境系统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然而，还没等零从这短暂的、用剧痛换来的清醒中汲取一丝希望——
嗡——！！！
一阵低沉、压抑、带着冰冷金属摩擦感的独特嗡鸣，穿透了粘稠的胶质，穿透了活体深渊腔壁的蠕动，如同死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了他残存的感知之中！
这声音……他死也不会忘记！
清道夫！
是清道夫的能量引擎和沉重履带碾压地面的声音！
它们……追进来了？！它们竟然找到了这扇门后的活体深渊？！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这片活体深渊的入口方向！并且……正在朝着核心区域……逼近！
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冻结了零刚刚升起的、极其微弱的希望之火！
幻境破碎了。
钥匙受损了。
但追杀的钢铁巨兽……也来了！
他躺在冰冷的胶质底部，后颈渗着锈蚀般的污血，身体残破不堪。上方，是布满裂痕、闪烁着紊乱电弧、意图重新控制他的恐怖钥匙。远处，是带着毁灭气息步步逼近的清道夫。
而在他模糊的视野余光中，那些漂浮在胶质中、如同苍白星辰般的克隆体标本内部，那些被苍蓝星尘点燃的幽蓝火星，似乎感应到了清道夫的逼近和钥匙的紊乱，极其极其微弱地……同步闪烁了一下。
如同沉入深渊的、亿万颗绝望心脏……在死亡阴影下……极其艰难地……跳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