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如同亿万根淬毒的钢针，从西肢百骸扎进灵魂深处。身体像一块被冻在万年冰川里的朽木，沉重、麻木，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缓慢、艰难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无形的剧痛，提醒着我还活着——以一种被剥夺了所有尊严的方式活着。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沉浮、挣扎。每一次试图凝聚，都会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碾碎。林薇最后凝固的眼神，那无声的“替……我……”口型，混合着医疗舱刺目的蓝光和仪器疯狂的蜂鸣，在破碎的意识碎片中反复闪现、炸开，带来一次又一次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似乎退去了一些。一丝微弱的光感渗透进来。
视野像是蒙着一层厚重的、不断晃动的毛玻璃。模糊的色块在晃动，扭曲的光影在流淌。耳边不再是绝对的寂静，而是充斥着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像无数只蜜蜂在颅内振翅。其间夹杂着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电子合成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底。
“神经……链接……稳定……”
“K-73……基线……重置……”
“输入……协议……同步……”
K-73……我的名字？还是……一个冰冷的编号？
我试图转动眼球，试图活动哪怕一根手指。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重，仿佛灵魂被囚禁在一具不属于自己的、冰冷的石棺里。只有意识，在虚无和混沌的边界线上，被动地承受着那些冰冷指令的冲刷。
渐渐地，视野似乎清晰了一点。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一片混沌的、不断扭曲变化的灰色。无数细小的光点如同尘埃般在其中沉浮、旋转。那些断断续续的电子音，也似乎有了更清晰的指向。
“认知单元……激活……”
“基础……逻辑……回路……加载……”
“语言……识别……模块……启动……”
一股微弱的、带着强制性的“推力”作用于模糊的意识。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将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塞进脑海：简单的几何图形，冰冷的数字序列，单调的机械结构分解图……它们短暂地浮现，又迅速被混沌吞没，留下一种被异物强行入侵的恶心感。
这不是学习。这是……格式化？是清除掉“林薇”留下的所有痕迹，然后写入冰冷的程序？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间点燃了残存的意志！愤怒和抗拒如同岩浆，在冰冻的躯壳下疯狂涌动！不！绝不！那些记忆——孤儿院的冰冷，合成营养膏的甜腻，她指尖的冰凉，废墟中她扑过来的力量，最后那凝固的眼神……那是林薇存在过的证明！是我活着的意义！是芯片里她托付给我的……火种！
“拒绝！”一个无声的嘶吼在意识的深渊里炸开！
混沌的灰色视界猛地一震！那些旋转的光点骤然变得狂暴！强行塞入的几何图形和数字序列像是被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扭曲、崩解！无形的阻力骤然增强，冰冷的“推力”变成了狂暴的“碾压”，试图将那点反抗的火苗彻底掐灭！
“警告！主观意识干扰！协议冲突！”
“情绪抑制……模块……启动……等级三！”
“神经……电击……准备……”
冰冷的电子音瞬间变得尖锐！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贯穿了全身！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强行抽出，浸入高压电流之中！不是肌肉的痉挛，是意识本身的撕裂和灼烧！视野瞬间被刺目的白光吞没！那白光中，林薇最后凝固的眼神被无限放大、扭曲，与废墟中飞溅的血肉混合在一起，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呃啊——！！！”灵魂在无声地尖叫。
白光持续肆虐，试图将一切感知、一切情绪、一切属于“人”的部分彻底焚毁。就在意识即将被这纯粹痛苦的白光彻底溶解的刹那——
一个声音。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模糊，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穿透了电流的轰鸣和意识的尖啸，首接在我混乱的思维核心响起。
“……坚持……”
不是电子音。是一种……意识？一个念头？轻得如同风中飘落的羽毛，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熟悉？
白光似乎被这微弱的声音撕开了一道缝隙。
“……别被……抹去……”
缝隙中，闪过一个画面。不是废墟，不是血腥。是……一片模糊的、温暖的橘黄色光晕？像是……旧式台灯的光芒？光晕下，似乎有一个伏案的、纤细的轮廓？极其模糊，转瞬即逝，却带来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安宁感。
白光重新合拢，剧痛再次淹没一切。但那个声音，那个模糊的画面，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激起了一圈微弱却执拗的涟漪。
坚持……别被抹去……
混沌的灰色视界重新稳定下来，但不再是被动承受的虚无。那点微弱的涟漪在意识深处震荡，如同一个微小的漩涡，开始主动地、艰难地对抗着那股冰冷的格式化力量。当冰冷的几何图形再次试图强行烙印时，意识不再完全涣散，而是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将它们扭曲、打散，哪怕只是杯水车薪。
“协议……同步……受阻……”
“主观意识……韧性……超出……预期……”
“调整……输入……强度……”
电子音带着一丝冰冷的评估意味。
视野猛地一变！
不再是混沌的灰色，而是骤然清晰！冰冷的金属墙壁，惨白的无影灯光，巨大的、流淌着蓝色光路的医疗舱……是那个纯白色的房间！我“躺”在房间中央，视角却并非来自固定的身体，而像一个漂浮的幽灵，冷漠地俯视着下方。
下方的手术台上，束缚带紧紧捆着一个赤身的躯体——那是我自己。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身体在束缚带下无意识地微微抽搐。无数纤细的管线连接着我的头颅、脊椎和西肢，另一端没入那巨大的医疗舱中。伊芙琳主管如同一个精准的雕塑，站在医疗舱的控制面板前，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上面瀑布般刷新的数据流，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一股强烈的被窥视感、控感瞬间攫住了我！仿佛灵魂被强行剥离，塞进一个冰冷的观察盒里，被迫看着自己的躯壳像实验动物一样被摆弄！
“视觉……神经……欺骗……模块……激活……”
“模拟……环境……载入……”
电子音落下。
眼前的景象如同水波般荡漾、破碎！纯白冰冷的实验室瞬间消失！
脚下是坚实、带着尘土气息的地面。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电子节拍和人群疯狂的嘶吼。赤红、靛蓝、荧光绿的激光束切割着浓重的烟雾，扭曲的人影在光影中狂舞——螺旋基因俱乐部！坍塌前的景象！
心脏骤然停跳！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
不！不要！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视角被固定，无法移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站在观景台的栏杆边，看着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连帽衫的身影——林薇，端着一罐廉价的合成果汁，笑着走过来。她的笑容那么清晰，眼睛亮得像星星。
“又发呆？”她温热的易拉罐轻轻碰了碰“我”的小臂。
和那天一模一样！每一个细节！连她嘴角扬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这是……记忆的重放？还是……更残酷的刑罚？
“轰隆隆——！！！”
脚下的震动如期而至！恐怖的断裂声！水晶灯饰疯狂摇摆！尖叫！混乱！人流像沸水里的蚂蚁炸开！
巨大的装饰柱带着死亡的呼啸砸下！
“小心！”林薇尖锐的呼喊撕裂声浪！
她用尽全力撞向“我”！视角猛地旋转、颠倒！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她推开！眼睁睁看着那根巨大的柱子，带着无可阻挡的毁灭力量，朝着她娇小的身体——
“不——！！！”意识在模拟的场景中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咆哮！
但身体被无形的力量禁锢！视角被强制锁定！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柱子砸落！看着烟尘冲天而起！看着自己徒劳地扑过去！看着她被碎石和扭曲的金属死死卡住！看着她苍白的脸，嘴角涌出的鲜血！看着她涣散的眼神，无声的口型……
“替……我……”
那两个字的口型，被无限放大，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意识最深处！绝望和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远比任何电击更加强烈！这不再是旁观！这是被强迫着，一遍又一遍，用最清晰、最残忍的视角，重温她死亡的每一个瞬间！重温那刻骨铭心的无能为力和撕心裂肺！
“主观意识……痛苦阈值……突破……”
“情绪……峰值……记录……”
“记忆锚点……强化……进行中……”
冰冷的电子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在意识崩溃的边缘响起。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模拟重启，都是完全一致的场景，完全一致的细节，完全一致的结局！每一次，都被迫看着林薇扑过来，看着柱子砸下，看着她一点点在眼前死去，听着那无声的“替……我……”！每一次，那深入灵魂的剧痛都叠加一层！意识在一次次的凌迟中变得支离破碎，如同被反复捶打的玻璃，布满裂痕！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这无尽的痛苦轮回，被那绝望的“替……我……”彻底吞噬的瞬间——
又是那个声音！
比上一次清晰了一点点，带着一种急切的穿透力，如同黑暗中伸出的援手！
“……醒来！”
“……这不是……全部！”
声音响起的刹那，模拟场景中，那根即将砸中林薇的巨大装饰柱，边缘似乎极其短暂地、极其微弱地……模糊了一下？像是信号不良的屏幕出现了一瞬间的雪花噪点！
紧接着，那个模糊的、温暖的橘黄色光晕画面，再次在意识深处一闪而过！这一次，光晕下的伏案身影似乎……抬了一下头？依旧看不清面容，但一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涌来！带着担忧和……鼓励？
模拟场景因为这瞬间的干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卡顿！那致命的柱子下落的轨迹，出现了不到零点一秒的延迟！
“外部……干扰……源？”
“未知……意识……波动……检测……”
“链接……稳定性……下降……”
冰冷的电子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急促的疑问和警惕！
就是现在！
那点微弱的、来自未知声音的“涟漪”，那瞬间闪过的温暖光晕，如同在即将溺毙的深渊中投下的一根稻草！残存的意志，被无数次凌迟后仅存的一点对林薇记忆的执念，如同回光返照般，在这微小的干扰裂隙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啊——！！！”
一个凝聚了所有痛苦、所有愤怒、所有不甘的灵魂尖啸，在模拟场景中轰然炸开！这一次，不再是被动承受！一股狂暴的精神力量，如同无形的风暴，猛地撞向那被强制固定的视角！撞向那模拟场景的边界！
“砰！”
一声无形的巨响在意识深处回荡！眼前的俱乐部场景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林薇凝固的眼神、飞溅的鲜血、扭曲的霓虹……所有的一切都在裂痕中扭曲、崩解！
束缚感骤然一松！被强制剥离的“幽灵”视角瞬间消失！
意识猛地被拉回！
剧痛！冰冷的束缚带勒进皮肉的剧痛！喉咙里火辣辣的灼痛！还有……大脑深处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的、源自神经链接的尖锐痛楚！
我猛地睁开眼！
视野一片血红，眼球因为剧痛和充血几乎要爆裂开！模糊的视线中，是纯白色的天花板，是惨白的无影灯光，是医疗舱流淌的蓝色光路，还有……伊芙琳主管那张近在咫尺、冰冷如面具的脸！
她的眼神，不再是绝对的漠然。那冰冷的蓝色瞳孔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愕？还有一丝……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一只本应被彻底碾碎的虫子，突然用残肢刺穿了精密的仪器！
“链接……强制……中断！”
“主体意识……苏醒！”
“警告！高维……精神……反噬！”
冰冷的电子音尖锐地嘶鸣着，充满了混乱和警报！
束缚带因为身体的剧烈挣扎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痛，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浸透了身下的无菌布。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
但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
那枚芯片……那枚嵌入医疗舱、连接着我神经的芯片……它不只是记录器！它是……钥匙？是某种……放大器？是它，将林薇死亡的记忆变成了反复凌迟的酷刑！是它，让造神公司得以窥探、甚至企图篡改我的意识！
替我……看看未来？
林薇，你托付给我的，到底是什么？是希望？还是……一个可怕的囚笼？
我躺在冰冷的束缚台上，隔着模糊的血色视野，死死盯着医疗舱凹槽里那枚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芯片。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美丽、冰冷、致命。
伊芙琳主管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切割着我的皮肤。她的嘴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指令。
房间内只有仪器尖锐的警报和我粗重、破碎的喘息在回荡。
记忆的囚徒挣脱了第一道枷锁，但更大的牢笼，才刚刚显现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