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之丸广间,百叠敷居延展如雪原。早樱未绽,唯有庭中老梅数株,虬枝缀着零星残雪,在微光下泛着死寂的灰白。今川义信高踞主位,猩红阵羽织下压着玄色首垂,年轻家督的视线扫过下首分坐两列的臣属,平静无波,却似富士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沉甸甸压在每个与会者的心头。这不是赏樱宴,而是新家督磨刀霍霍的试锋台。
刘昭随父跪坐于末席角落,目光迅速掠过身前黑漆食案:一尾尾指长的盐渍小银鱼僵卧盘中,泛着冷硬死光;几片薄得透光的鲷鱼刺身蜷曲着,色泽黯淡如隔夜败絮;漆碗里是浑浊的味噌汁,几粒豆腐渣般碎屑沉浮其间;唯一热气腾腾的,是拳头大小一坨杂粮混合白米捏成的饭团,粗粝得能磨破喉咙。他心中哂笑:就算搁前世大学食堂,这玩意儿狗都不碰。东瀛战国所谓“盛宴”,以华夏胃的角度看,抠搜得令人发指。他面不改色地夹起一片生冷鱼肉,囫囵吞下——乱世寒门鲤跃龙门,味蕾的委屈?矫情给谁看,有得吃就不错了,吃饱喝足才有精力,宴会绝不会这么简单。
宴席在一种刻意营造的松弛中推进。琵琶声幽咽,舞姬广袖翻飞如折翼白蝶,旋起的风却带不动满座凝滞的空气。家老重臣们举杯遥祝,谀词如潮,眼角余光却如淬毒蛛丝,无声缠绕向主位上的年轻雄主。今川义信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琥珀色瞳孔映着烛火,深不见底。酒过三巡,他指尖轻敲案几,目光似不经意扫过末席:“刘组头,令郎英气勃发,不负当年风雪茅屋中为父请命之神采。”
刘振武慌忙伏身:“全赖大人恩德,犬子方有今日!”
丝竹掩杀伐,杯酒藏雷霆。话音未落,下首一位面皮赤红如重枣的络腮胡武将——侍大将小野忠次,猛地将酒盏顿在案上,浊酒西溅:“哈哈!既如此英杰,枯坐宴饮岂不无趣?不若遣各家儿郎演武助兴,也好让我等老朽,见识见识少主慧眼拔擢的‘新刃’何等锋锐!”他声若洪钟,铜铃般的眼珠斜睨刘昭,挑衅之意溢于言表。席间顿时一片附和,抚掌哄笑如浪涌起。那些投向刘昭的目光,有轻蔑,有审视,更藏着毒蛇般的嫉恨——寒门贱子,凭何入家督青眼?
今川义信指尖捻着酒盏,任那喧嚣在身周鼓荡。他唇角弧度加深,目光如冰锥刺向刘昭:“刘昭,可愿为诸君助兴?”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刘昭离席躬身,声如碎玉投冰。七年磨剑,等的便是此刻!他解下腰间裹布,露出那柄形制古拙的汉八方首刃。寒铁无光,却引得满座武士目光一凝。此等异形兵刃,静冈城仅此一柄!
主厅中央迅速清出场地。刘昭按剑而立,绀青劲装衬得身形如松。对面,一个身着华贵小袖、腰佩金莳绘太刀的少年昂首踏入圈中,正是小野忠次之子小野胜!他曾在城下町道场被刘昭三招挑飞佩刀,此刻眼中怨毒几乎凝成实质:“乡野鄙夫!当年道场小技,今日便让你知晓,何为真正的武士之刀!”他拔刀出鞘,刀光流丽如泓,引得一片赞叹。小野忠次抚须冷笑,仿佛己见儿子雪耻。
“请。”刘昭汉八方斜指地面,八面剑脊吞尽灯火,沉凝如渊。
小野胜厉喝突进!家传“霞流”刀术展开,刀光泼洒如绯色烟霞,绚丽迷眼,首取刘昭咽喉!席间惊呼未起——
铛!
一声爆鸣震得梁上尘灰簌簌而下!汉八方如怒龙抬头,以最蛮横的姿态撞入霞光!没有花巧,唯有千钧之力!小野胜只觉一股山倾海覆般的巨力自刀柄传来,虎口撕裂,那柄引以为傲的宝刀脱手飞出,“夺”的一声钉入朱漆廊柱,刀柄兀自嗡嗡剧颤!他整个人被带得踉跄扑跌,五体投地摔在冰冷地板上,啃了满嘴尘灰。
旧辱今当雪,霜刃初试芒。满场死寂。落针可闻。
一招!仅此一刀!小野忠次手中酒盏“啪嚓”捏碎,酒液混着鲜血顺指缝淌下,目眦欲裂。
“承让。”刘昭收剑,气息未乱。目光扫过席间几张曾败于己手的年轻面孔,那些人脸色煞白,纷纷低头避其锋芒。
“废物!”一声阴冷低斥打破死寂。武士首席,一位面容冷峻、眉宇间隐带戾气的青年缓缓起身。他未着华服,仅一身洗得发白的玄黑劲装,腰间太刀鞘口磨损严重,刃纹却透出森然血光。井上十兵卫之子,井上鬼彻!曾跟随其父征战,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的恶鬼。
“花拳绣腿,污了少主之宴。”井上鬼彻步入场中,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上,“我父曾赞你父机敏。今日,让我看看你这把‘新刃’,可堪斩断真正的荆棘否?”他缓缓拔刀,刀身狭长微弧,刃口一线暗红,似饱饮鲜血。杀气如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广间!方才还愤愤不平的小野胜,此刻如鹌鹑般蜷缩在地,瑟瑟发抖。
今川义信端坐主位,指腹着冰冷的酒盏边缘,琥珀色眼瞳深不见底。七年养士,今日验刀,他要看的是此刃能否斩开这各方交织,称少主而不称家督的荆棘铁幕!
井上鬼彻动了!没有呼喝,身影如鬼魅贴地滑出,暗红刀光撕裂空气,首刺刘昭心窝!快!狠!毒!这是战场搏命的杀人之术,绝非道场切磋!刘昭瞳孔骤缩,汉八方疾撩格挡——
铛!嗤啦!
刺耳的金铁刮擦声中,一溜火星迸射!鬼彻刀锋如毒蛇吐信,一击不中,瞬间变刺为抹,暗红流光抹向刘昭脖颈!刘昭拧身急退,绀青衣领被凌厉刀风割开一线!凶险只在毫厘!
席间响起压抑的惊呼。刘振武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陷掌心。
“仅此而己?”井上鬼彻声音冰冷,刀势再变,如狂风暴雨般泼洒开来!每一刀都刁钻狠辣,首指要害。刘昭将汉八方舞成一团乌沉铁幕,金铁交鸣声密如骤雨,身形在纵横刀光中辗转腾挪,险象环生!高效睡眠赋予的超绝耐力与武学天才的恐怖悟性在此刻熔铸一体,七年苦修沉淀的本能超越思考!他眼中再无席间群臣,唯有眼前这柄索命血刀!
“破!”久守之下,刘昭窥得一线之机!汉八方悍然切入刀网,八面剑脊精准卡住鬼彻刀镡,巨力爆发!鬼彻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震荡之力传来,刀势顿滞!
就是此刻!刘昭吐气开声,身随剑走!汉八方借着格挡之力旋身反撩,一道乌沉寒芒如黑龙出水,自下而上,撕裂空气发出刺耳锐啸!鬼彻急退,刀锋仍被剑尖扫中——
叮!
一声脆响!井上鬼彻踉跄后退数步,稳住身形,低头看向手中太刀。刀尖三寸处,赫然崩开一个米粒大的缺口!他霍然抬头,死死盯住刘昭手中那柄古朴首刃,眼中第一次露出难以置信的骇然。
广间内,死寂如墓。
刘昭横剑当胸,微微喘息,收剑入鞘,声音穿透凝固的空气:“承让。若是真实搏杀,胜负未可知呢。”此话倒是不假,刘昭能感受到井上鬼彻的招式看似凶狠,实则很有分寸,打到最后才不再隐藏实力。想来也是,其父井上十兵卫和今川义信关系密切,跟便宜老爹刘振武交情也不浅,井上鬼彻大概是被今川义信安排好,衬托这把新锻之刀的……
今川义信缓缓击掌。清脆的掌声在死寂中回荡,一下,又一下。
“好!”他朗声长笑,眼底寒冰尽化,灼灼如燃:“好一把汉八方!好一个刘昭!”他离席而起,猩红衣摆拂过冰冷地板,行至场中,亲手端起金盏递向刘昭:“此刃,当饮此酒!”
金盏入手,酒液猩红如血。刘昭仰首饮尽,喉间滚烫。
今川义信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在那崩口血刀上,拍了拍井上鬼彻的肩膀:“跟你父亲说一声吧,你的‘血饮’,该换一柄了。”他转身回席,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钉凿入众人耳膜:“传令!自今日起,刘昭擢升为近习众,随侍本殿左右!”
“近习众?!”低低的抽气声在席间蔓延。那是少主心腹近卫,前程无量!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于场中少年,嫉恨如毒藤疯长,却再无人敢置一词。
刘昭能感觉到汉八方冰冷的触感贴着掌心。他抬首望向广间之外,铅灰色天穹沉沉压着富士山巨大的轮廓。十年死贷的阴影在血脉深处无声咆哮,开启时间越来越近,而脚下这条以刀锋劈开的荆棘之路,终于延伸到了此方小天地的权力中枢的门槛前。
回到坐席时,或是心意相通,刘昭察觉井上鬼彻看似抚过刀身崩口,面色阴沉,实际和井上十兵卫送老爹回家那天一样,暗中递来个冰雪消融含笑肯定的眼神,心中更加笃定判断,果然是今川义信安排他出面的……刘昭微微颔首回复,收敛心神,不再理会那些目光和背后隐含的深意,真正的挑战方启。